败军和追兵,正在空旷的平原上赛跑。
其实更准确地说,二者只是在竞走而已。跨越乌水河的时候,寒冷彻骨的冰水令人龇牙咧嘴,人人冻得直哆嗦,可这只是个开始而已。登岸之后,几能吹裂皮肤的朔风阵阵袭来,冰水重新凝结在了衣服甚至身体上,这才是最大的伤害,没人能够幸免。
晋军的衣着,是棉麻在内、甲胄在外,里头的织物很容易冻住,奔跑间沾得肌肤生疼,造成二次冻伤。而长距离的战斗和奔跑,又是让人极度激动亢奋,乃至于汗珠滚滚。骤寒骤热的交替,使得军士出现甚多不适,只是咬紧牙关在坚持,顶着狂风跨步追逐。
相对而言,叛军身上的破烂皮裘反倒更好,天然的皮革能很大程度上抵御寒水,虽然并不彻底。战败之后逃亡至今,他们也变得步伐沉重而缓慢,几乎是迈着大步在走。所以双方形成一副诡异的场面,以走路而非跑步的姿态一前一后行进着,就好似在演戏一般。
上述情形,仅限于两条腿的步兵,他们是受苦受难的群体。晋军綦毋达、刘豹所率领的两翼骑兵,以及路蕃的骁骑军,都抛下了毫无价值的叛军余部,去尽力追捕最关键的人物刘猛,后者早已率侍从骑马逃走。擒贼先擒王,只要刘猛伏诛或者被擒,这场战争就彻底结束了,他比什么都重要。
临行之前,路蕃和李仁约定好,追击半日不及就会回援,前后夹击叛军步兵,将其一网打尽,擒刘猛的事交予綦毋达和刘豹。所以李仁也有底气,传令疲惫的军队放缓脚步、稍微休整,只要保持紧咬敌军不脱落的状态即可。就好比是捕猎之时,追逐已然受伤的鹿,砧板上的鱼肉而已,何必惶急。
作为禁军精锐,右军在追击这么久之后,还能维持住像模像样的阵型,在将校的督促下整体移动。同行的两个并州军则不然,他们原本就缺乏训练,在长途奔跑后叫苦不迭,纷纷放慢脚步、互相抱怨,军官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其自身也懒得再追,只是迫于军令而已。
更夸张的是,因为匈奴叛军是从并州老家逃亡来的,很多人将值钱的金银等物随身携带。当他们战死或者倒地后,其财物自然被晋军将士所觊觎,尤其是军纪散漫的并州军。后者的很多人,甚至是将校主动带头,或者翻捡死人的口袋,或者割活人的耳朵取耳环。其队伍就像是断线的串珠,散落了一地。
一路之上,总有坚持不住的叛兵栽头倒地,立即受到并州兵的疯狂抢掠,这是后者的发财手段。说来也可怜,并州兵的待遇本就远不如禁军,加之以本地官吏的克扣军饷、贪墨欺压,个个都活得非常凄凉,比内地的军户更贫苦。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个道理对军队而言也一样适用。
右军和并州军相互不理解,这是各自环境造成的,说不上谁对谁错。可如此一来,两军的队伍便开始脱节,后者如泼豆在大草原上,人员零散而且队列混杂,乱糟糟地浑不像样。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右军尚且保持着军队的样子,可并州军已经远远地被甩在后头,都快消失在前者的视野里了。
“阿叔,要追到何时啊?”右卫新兵喘着气问道。
“起码要到日落。”伍长不急不缓地迈着大步。
“要这么久啊!那吃饭怎么办?”新兵叫苦不迭。
“边走边吃这个啊!”伍长摇了摇腰袋中的糇粮。
“唉,打仗真难受!”新兵愁眉苦脸,高声长叹。
“哈哈哈哈!”同行的伙伴们,闻言笑个不停。
“哎呦!”新兵抱着脑袋喊疼,他又被剑柄敲了一下。
“昔日的魏武卒,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你这小子,如此走就喊累喊苦了?”右军前校尉韦安,先是亲昵敲打了一番,继而面带骄傲地训诫着新兵道:“我们乃是大晋的洛阳中军,隶属于天子‘宿卫七军’。袍泽们,一起告诉咱们的这个新伙伴,我们是哪个军?”
“右军!”周围的将士,纷纷举着兵器高呼道。
“右军!”在这种氛围下,新兵倍增勇气,跟着呐喊。
“不错,我们是右军,是享受朝廷优待的禁军!岂有无功受禄的道理?” 韦安环顾着左右,着重注意对这批新兵的引导,因为后者才是未来的中坚力量。他继续说道:“战争固然是很辛苦,可是天下的芸芸众生,当真有几个人是不劳而获、坐食享乐?同样是当兵打仗,那些需要既耕且战的士家军户之苦,超过我辈远甚。而那些供输粟米麻丝的普通百姓,辛辛苦苦忧劳大半辈子,都积攒不下什么财富。相对而言,我们穿着精良的甲胄,用着百炼的武器,吃着发放的军禄,岂不应该在需要时为国效命吗?世间最难得的,便是知足!”
很多人都在点头附和,可唯独那个新兵还有疑惑。
“坐在土丘上观战的贵人,岂不舒服?”新兵怯懦地问道。
“哈哈哈,我们没有那样的好命,生来就在钟鸣鼎食之家享福,无忧无虑度过一生。可是,我们也不稀罕!”韦安冷哼了一声,忽而爽朗大笑:“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理应全凭自己的真实本事闯荡四海,哪里需要什么父祖庇佑?虽终生奋斗也不及此辈安乐,可我亦深耻之。”
“就是!”右军将士们,大多数都是耿直的烈性汉子。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韦安大声唱道。
“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将士们随声附和。
“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韦安以剑击盾伴奏。
“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众人高亢欢歌。
没过多久,这片空旷的原野上,人人都在反复吟唱着这首汉末军歌,陈琳所写的《饮马长城窟行》。这位属于“建安七子”之一的名士,为后世知名的不仅仅是做檄文骂曹操,还有他那激情洋溢的诗赋。这篇虽然最初是个反映徭役的,却因通俗易懂、简单明快而流行于底层,而且深得征战困倦的军人喜爱。陈琳虽也是贵族阶层,却能理解百姓的苦辛。
韦安是个五音不全的家伙,他唱得自觉声音高亢、慷慨激昂,其实是唱得极其难听,压根没有旋律和美感可言,大多数军人也一样。可是就是这般不成调的乱吼,他们却不厌其烦地数次循环,惊得前方逃亡的叛军也频频回头,不知道他们为何这么奇怪。正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能够打动内心的文字,自然是美丽的歌谣。
意气金甲舞,歌曲动山川。又追逐了一段时间,众人都觉得身体愈发疲乏了,可精神尚且足够。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远处的叛军忽然刹住了脚步,结成阵型面向南方,排列得似模似样。为首的几个叛将,组织起战斗秩序,并也搞了个胡语战歌,唱得不知所云。虽然看不清楚也听不懂,可远观他们的气势和姿态,也搞得无比激昂。
“这是,学咱们?”新兵顿感啼笑皆非。
“兴许是觉得无路可逃,要孤注一掷了。”伍长耸了耸肩。
“拿好兵器,准备好杀敌!”韦安等将校不敢怠慢。
新兵再度紧张起来,学着同袍的样子费力举起盾牌,再度和周围的人紧密站列。不知是心虚还是体虚的缘故,他忽然觉得举盾的手在不住摇晃,而且幅度越来越大。他不太好意思明说,重新站稳了脚步再度举盾,却发现更加诡异的事情。脚下的大地,正在剧烈颤动。
不光是新兵,很多人发现了问题。其他人战斗经验丰富,都察觉到了端倪,开始停顿下脚步。军中将校们也很快下令停鼓,命令众人就地结阵,以备非常。而韦安则是迅速趴伏,将耳朵贴到了地面上,听了片刻之后,他的神情越来越严肃,最后绷着脸站起身来。
“是骑兵,起码有上万人在迫近!”韦安高声说道。
“这么多?”人群中略有不安和骚动。
“准备御敌!”巡视到附近的右军将军李仁,冷静作则。
“兴许是羌胡的军队?”身旁的中校尉邓规,试探猜测。
“无论来的是谁,都一样处理。我们在塞外追杀残敌,友军即将回援夹击,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呢?”李仁压低了声音,对着身旁的几个将校安抚一番,然后笑呵呵地大声对众军道:“诸位勿要担心!羌胡早有消息传来,说是愿意襄助我大晋,共同歼灭贼人。如此阵势,除了他们还有谁呢?”
“是啊,是啊!”五个校尉及其他军官,立刻明白主将的意思,这是要安定人心。他们迅速将这条讯息传达,并不在乎是真是假。右军毕竟是久战精锐之师,只是稍加安抚就大致镇定了。可惜跟在后面的两个并州军则不然,军士们在惊疑之下出现了慌乱奔忙的景象,没头苍蝇般四处乱撞。
没过多久,当真是乌泱泱的骑兵,从东、西、南三个方面的地平线上出现,以极快的速度推进夹击而来,人数远比估算的多。光从打扮和声音判断,就知道来者是游牧民族的军队,此辈披着皮裘、散着头发,吆喝着刺耳的胡语,高高地举着旗帜和兽头。
“是黑旗!”中校尉邓规脸色惨白。
“我知道!”李仁低声斥责,怒目道:“休要作声!”
如前所述,匈奴崇尚黑色,而羌胡和鲜卑一样是崇尚白色的。来者的黑色旗帜上画着展翅雄鹰,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象征,对方是敌非友,瞅人数怕是有三四万之多。养得起如此数目的骑兵,是足以称雄一方的资本。可是屡战屡败、逃亡出塞的叛军,怎可能组织起如此庞大的骑兵力量?而这批敌军为何刚才没有出现,此刻却又忽然涌来呢?
“我们中了匈奴人的示弱之计了!和五百年前的白登之围一样!”李仁握着拳头,又是明悟又是悔恨,对着堂弟李环低声嘶吼,后者担任是他的军中膀臂,担任右军左校尉。身旁的人,也都陷入犹豫和迷茫。
若是张轨在现场,肯定也会发出同样的感叹。刘猛不愧是单于的子孙,也弄出一套“出示老弱、藏匿精壮”的谋略,以那么多老弱妇孺的性命作诱饵,吸引晋军的贸然追击。隐藏在后的铁骑,应该不止眼前的四万之数,还有更多的在合围其他晋军。现在,正是垂钓者的收网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