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仁的严令下,右军排列阵型、严阵以待,如同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依照他们的战斗力,原本足以应付同等数目骑兵的冲击,可此时的敌骑实在是太多了。何况己方的骑兵不在场,他们即便获胜也追之不及,只能被敌人牵着鼻子跑,在奔跑游击中损耗精力。所以最好的策略,就是固阵自保待援。
敌军的策略,实在是异常狡猾。他们没有冲击阵型尚在的右军,临近的骑兵只是弯弓散射,便立即游荡离开,不停地展开类似的骚扰,根本不肯与后者接触战斗。因为骑兵的优势在于机动性,其实难以冲破厚实的步兵大阵,在陷入缠斗后反而会落入下风。故而其部帅百般约束,绝不硬冲。
散漫而落单的并州军,是叛军的主攻目标。前者原本就在漫长的竞走中散得七零八碎,遇到敌军的突袭来不及集合,在仓促之下更是跑乱了队列。叛军凭借战马的速度优势,在短时间的冲刺后就抵达了弓箭射程,先是用两波箭雨加大了州军的恐慌情绪,继而横冲扫荡厮杀。
一边是成排冲锋的铁骑,一边是散漫无序的步卒,造成了一边倒的屠杀。到处乱跑的州兵,不是被高速蓄力的马刀斩杀、收割性命,就是被战马给撞倒在地、践踏而死。在短暂组织无效后,州军的将校们也抛弃了军队,丢下显眼的盔甲,混迹在乱军中试图逃跑。
只可惜这些十分疲惫且被冷水冻伤的步卒,本已经是强弩之末,哪跑得过养精蓄锐且长着四条腿的骑兵?短短两刻钟的战斗之后,叛军铁骑犹如犁地一般,在战场上来回扫荡了数遍,砍翻撞倒了一大半的州军。尤其是往南方拼命奔逃者,没有一个漏网之鱼,死得可耻且窝囊。
还侥幸存活的州军,忽然发现在敌军的汪洋黑潮中,唯一仍旧屹立不倒的孤岛,正是他们所鄙夷的“洛阳客军”。在这生死攸关之际,他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于是呼啸着冲向了右军的队列,希望躲到里头活命。他们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很多人竟然还真的虎口脱险了。
几乎没有任何伤亡的叛军,任由残存州军从眼前逃亡,仿佛是农民驱赶着鸡鸭,紧紧保持着数十步的距离,却就是不去继续杀伤,这是很诡异的景象。这些州军不明白自己的“幸运”从何而来,叛军和右军将校却十分清楚,那是因为他们现在是一份特殊的工具。
“不要过来!”不消将校提醒,右军兵士们竭力喝止。
“让开!让开!”州军们不管不顾,强行冲撞进阵。
“敢搅乱我右军阵脚者,当场格杀之!”李仁铁青着面孔,带着亲卫们抵达压阵,十分老辣地选择了快刀斩乱麻。为了强调纪律,他甚至亲手格杀了两个州兵,并下令放箭驱逐。
生与死之际,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铁石心肠,也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少数人按照命令做了,可大多数人甚至包括韦安这样的校尉,都对同胞们手下留情,稍作驱赶无效后就放任州兵进入。他们可以狠下心屠杀异族的妇孺老弱,可对于眼前这些仓皇逃命的自己人,实在是做不到。
“焉可为小善,而失大仁?”李仁回天乏术,仰头长叹。
韦安他们所做的,自然是致命的选择。涌进右军队列的州兵,有四五千人之多,几乎和右军人数相当,把队列挤得满满当当,这是一种病态的“臃肿”,而不是御敌的“精壮”。如此大量的人推搡拥挤,把右军严密的阵型搅得如同烂泥,处处皆是漏洞。
叛军骑兵们仍旧没有急于进攻,他们绕着步兵大阵作回旋骑射,保持己方的低伤亡。因为右军队列的混乱,羽箭立即造成了很可观的伤害,晋军哗啦啦倒了一大片。而这使得怖惧的州兵更加惊慌,在求生欲驱使下逃窜躲避,把己方的防御阵搅弄得愈发疏松。
一刻多钟的恣意狂射之后,晋军已经明显维持不住阵型。叛军那边也收到了总攻信号,在高亢的吹角声中集体欢呼,凝聚为两股锥形阵左右冲杀而来。接下来的战况并无任何悬念,右军战士们拼命抵抗,可形成不了队列而各自为战,自然是白白送了性命。这就好比是已被秋风摇弄松动的大树,最终受到了剧烈的雷霆一击,在哀鸣声中轰然倒地了。
末世乱象之中,新兵瘫坐着哭泣哀嚎,他的伍长在第一波攻击中阵亡了,被铁刃削去了半个脑袋,苍蝇正在其身上嗡嗡乱爬。那些刚刚熟悉的面孔,方才还在欢声笑语的伙伴,大半倒在了血泊之中。一个他都叫不出名字来的中年士卒,临死前将他遮蔽在身后,挡住了迎面刮来的马刀。
“我想回家,回家!”新兵猛地站起身来,茫然试图寻找方向。他是个才十七岁的稚嫩少年,遇到这般不利战况时,想的并不是壮怀激烈的“杀贼”,而是最质朴不过的“回家”,想到的不是报效皇帝,而是父母亲人。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忧国忘家,无畏无惧的慷慨英雄只是少数,留恋生命的普通人才是大多数,可怜无定河边骨。
“傻子!”骑兵收割了新兵的性命,扬长而去。
“恶贼,我定要杀了你!”站在不远处指挥本校的韦安,瞪着敌骑的背影无力唾骂,眼中竟然止不住地流泪。他回望左右,地上已经躺满了他的袍泽弟兄,死了那么多同生共死的朋友,他的心中唯有深深的无力感。他踉跄着跑到新兵的身旁抱起后者,死死咬牙仍止不住泪水。
“呯!”就在这时,一个敌兵骑着快马撞了上来。
韦安眼冒金星,重重地摔倒在地。还没等他站起身来,敌兵顷刻间又勒马回来,提起马蹄对准韦安的后脑勺,狠狠踩踏下去。又经过几次践踏,韦安瞪着眼睛半张着嘴,污浊的黑血涂满了草地,死状惨烈。敌兵这才乐颠颠地跳下马来,割取其首级。敌骑的头领有令,此战从高赏赐,尤其是擒杀晋军将校者,故而他特意盯着这个晋军校尉来杀。
《饮马长城窟行》已矣,《战城南》才是此刻写照。
“战城南,死郭北。”
“野死不葬乌可食。”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相似的场面,在右军各校各部的上演,这支精锐之师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危急时刻,李仁唤来了左校尉李环,并集中了剩下的骑兵,拢共八十多个人。厮杀声已经距离阵中心很近了,他没有别的选择,下令李环带领骑兵迅速突围,或许能有一线生机,可以奏知并州以及朝廷,通报此紧急军情。
“可是兄长,你呢?”李环心如刀绞,不肯离开。
“今日之败局,已经无法挽回。战死何其易,苟活何其难?我为其易,君为其难,勿要再多言!”李仁亦是极度痛心,怜悯地望着一地的尸骸,又看着犹豫的堂弟,再度劝道:“我受朝令领兵北征,却让这么多的将士们葬身荒野,还有何面目独存于世?你还年轻,务必要保住性命南下,将来再洗刷我今日战败的耻辱。我家中的老母和妻女,就拜托你照顾了!”
时间紧迫,在兄长的再三劝说之下,李环无可奈何,只能与之洒泪诀别。他们都是行事凌厉的军人,知道拖下去无益于事,总得有人离开报信。幸赖敌军盯着李仁的帅旗,对夺路而逃的李环没有过度拦截,后者在折损得只剩下十余骑之后,最终闯出了这处战场。泪眼回望,敌骑的攻势如倾盆大雨,正在疯狂摧拍着右军残部。李环深深作揖,咬牙驱马离开。
又两刻钟后,“右军”大旗被乱刀砍下,叛军肆意欢呼。
几乎是在相同的时刻,在遥远前方追击刘猛的晋军骑兵队列,也遇到了相似的情况,敌骑慢慢从视野边缘出现。负责在尾部压阵的,乃是匈奴校尉綦毋达,之前他主动申请游弋在后方,说是本部奔波疲惫需要休息。面对异常,他似乎一点也不惊慌,反倒在慢条斯理地和亲信唠叨家常。
綦毋达所指挥的,除了本部人马外,还有匈奴左部、右部、中部的义从兵,后者由很多个渠帅分别统领,几个大的渠帅临时负责本部事宜,他们已经被喊来听令。看到远处的黑色骑兵出现,这些人非常惊慌,都表示要赶紧回队列,指挥本部人马御敌。
“御敌,敌在何方?”綦毋达闻言哈哈大笑。
“那些骑兵不是吗?”一位姓云的渠帅反问道。
“呵呵。”綦毋达摆摆手,笑而不语。
“校尉,东西取来了!”几个亲信骑兵,带着黑色旗帜上前。
“很好!”綦毋达眯着眼睛扫视渠帅们,用尖锐的声音吩咐道:“汝等各回本部,把黑色旗帜打起来,并命令士兵做好准备,听从我的命令杀贼,不得犹豫迟疑!今日尔等是生是死,就看接下来做得如何了!”
“可,这是匈奴旗帜!”云渠帅的声音在发颤。
“是啊!”綦毋达眼神凌厉地反问道:“难道你不是匈奴人?”
“匈奴是叛贼。”云渠帅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眼前一阵亮光闪过,自己的喉咙已经被割开了。他表情痛苦地捂着脖子、翻身落马,满脸不可置信地望着綦毋达,扭动抽搐几下便死去了。这个动作非常意外,綦毋达一向以恭谨有加、效忠朝廷的形象示人,渠帅们见状非常震惊且害怕。
“还有谁反对?”綦毋达厉声怒斥道。
渠帅们闻声一阵觳觫,个个低头屈服。
“好,这就够了!我们匈奴人,岂有任由外人凌辱欺压,而不肯团结反抗的道理?更不要说,任刘钦这种酒囊饭袋骑在头上,长期压榨编户、抢掠妻女!我之所以留下来忍辱献媚,就是为了现在!”綦毋达杀气腾腾地挥着长剑,指着前方友军的背影,高声说道:“汝等听好了,我只说这一遍。今日之事,皆在大单于的谋划中,晋军必败无疑!汝等如果还自认是匈奴子孙,若想要继续活命,那便记住敌在前方,穿着红色戎装的就是!”
“是,是!”渠帅们互相看看,慌忙答应。
“为了匈奴!”綦毋达仰视苍穹,竭力嘶吼道。
“为了匈奴!”骑兵们挥舞兵刃,眼露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