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水河北的三里外,一群疲惫不堪的亡命晋军刚刚抵达,立刻被河畔的烟情火势所吸引,逐渐停住脚步。作为战场上的幸存者,他们大约还有六千人,基本上都是跑得快的骑兵。路蕃、刘豹两个主将,并辔站在队伍的最前方,神情复杂地注视着远处的乱象。
“就连大营也。”惊魂甫定的刘豹,倒抽一口凉气。
“难道他们能幸免?”路蕃颓然长叹着,十分无奈。
“都是綦毋达害的!”残余晋军的心中,此刻都在唾骂着那个匈奴裔叛徒。这负责奔袭的一万五千骑兵,原本是奉令长途追逐刘猛,意图擒住贼帅,结束战争。何曾想在行军的半道上,忽然出现大批量铠甲精良、以逸待劳的精锐敌军,正从三面迎头夹击而来,数量倍于己。
若是能够严阵以待,这支庞大的晋军绝不会轻易战败。可他们是在久战疲敝之后,又经过了漫长的不懈追逐,体力和精力已经损耗不小,而且阵容也有所松动,尤其是缺乏战术素养的义从军。在此情况下,路蕃仍然命人吹响战角,集结队伍准备冲锋迎战,决心狭路相逢、以勇取胜。
北地的风,实在是太冷了,明明是阳春季节,仍然刮得人面部开裂。忽然停顿下来的士兵和战马,也感觉到身上业已凝结的冰水,粘得皮肤生疼,冻得身体发抖。众人勉强举起铁器和盾牌,在如此不利的形势下准备迎敌,可谁都知道是九死一生,唯有向死求生而已。
最狠毒的背叛,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匈奴校尉綦毋达,这位被并州刺史兼匈奴中郎将刘钦引为心腹的左翼骑兵主将,竟然选择了从后方压阵的位置,向曾经的战友挥起屠刀。晋军对这件事毫无防备,无数持刀备战的战士还没弄清楚情况,就被从背后砍倒。
七千多叛逆匈奴骑兵的倒戈冲锋,很快穿透了整个晋军阵容,不仅刺破了其防御,也挫尽了其心气。即便是再坚强的战士,也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同样会有畏惧和胆怯的时候,只是很少表现出来而已。这种临阵友军的背后一刀,击碎了很多人的抵抗勇气,他们都知道敌军早有预谋,今日胜负已定。
打着黑旗、绑着黑带以作区分的叛兵,穿着和晋军相似的军服,充当着敌军的马前卒,在己方阵中反复冲锋扫荡,很快把阵型给彻底搅混打乱了。失去战争信念的义从兵,早就组织不起来阵型,在一片混乱中纵马乱跑乱叫,加剧了己方的士气衰落。被冲得七零八碎的骁骑军,即便是还想要负隅顽抗,也有心无力。就在叛兵犁地般来回冲了两次之后,晋军乱得如禾苗稀疏摇摆,而正前方的敌军也率先杀到眼前了。
零散破碎的骑兵阵线,很快被匈奴人所彻底碾碎,前者迅速地被撞击或砍杀,而后者几乎是没有损失,犹如割草一般简单。哀嚎之声,伤亡之状,实在是触目惊心。临时集结的义从军,在此众寡悬殊之际根本没有多少抵抗之心,北部都尉刘豹带头仓皇逃离战场,仍旧被疯狂追杀。尽管如此,残余的将士依旧不肯屈服,在逆境中各自为战,与敌人死命纠缠。然而缺乏机动和奔跑的晋军骑兵,既没有冲撞力也没有凝聚力,无异于站着的活靶子,任由飞驰的敌骑砍杀。
“勿要缠斗,跑!”作为主帅,路蕃没有思考多久,就咬牙做出了残忍却正确的决定。敌人起码有三万骑兵,这还不算綦毋达麾下的新叛军,而己方唯有不到五千人仍在坚守战斗,而且有精力、士气、地利的区别,全军覆灭是迟早的事。眼下这局面,就算是孙武再世,也无力回天。
像路蕃这种宿将,很清楚世上罕有百战百胜的人,而怎样冷静面对失败才是为将者的考验。为尽量减少己方的战力损失,他必须把尽可能多的骁骑军给带出重围,趁敌军还没完成四面包围,逃脱即将合上的闸门,才会有将来复仇的机会。至于冲不出去的人,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幸赖这次决定的迅速,大半的骁骑军抢在敌骑的侧翼合围之前,杀出了这处修罗场,只可恨很多陷入苦战的袍泽,就只能留在后面独自战斗,面对敌军的屠刀了。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大多数人就算明知是败局已定、胆战心惊,最终也没有屈膝投降,仍在以男儿的血性厮杀格斗。他们拖延住了大部分的敌人,后者的围歼需要时间,同伴的逃亡也需要时间,这是壮士为自救而斩断的不屈臂腕。幸赖这次匈奴人别有准备,用的武器大多数是铁头长木殳这种钝器,专门用于击倒击晕对方,阵亡者不算多。因为对于人口稀少的草原部族来说,擒拿足够的生产奴隶,亦是战场的收获之一。
当然,逃亡之路也不是一帆风顺,骁骑军和义从军汇合之后,又拼死和追兵血战几场,这才真正夺了条活路,飞马向南驰去。在途中他们还撞上几个逃脱报讯的右军骑兵,得知了这支友军也落入埋伏、伤亡殆尽的消息,只好悲愤万分地避开了这条路,又绕向东侧走了大半天,这才匆忙赶到乌水河边,恰好看到了厮杀中的殿后晋军,有了前文的那一幕。此刻他们这才最终确认,世上确实没有侥幸,三部晋军同时遇到了大批量的敌军袭击,这是早有预谋的事情。
“何监军不肯听从劝说,执意要在胡大将军率领的后援抵达之前发起攻击,现在败得彻彻底底,夫复何言!”路蕃抚膺长叹,愤愤然地捶打着自己,为今日的失败而咬牙切齿。然后他回过头,望着身后那群狼狈不堪、疲惫至极的败兵,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无数人在高声唾骂,尤其是骁骑军的将士们,想到那么多战死的袍泽,甚至有人在低声抽泣。而刘豹羞红了脸,独自扭过头去,因为唯独他是不断怂恿何桢出兵的,既有早点名正言顺独霸匈奴五部私心,也有讨好洛阳高官的意思。隔了好半天,他才咳嗽一声、岔开话题,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按理来说,军人战死沙场乃是宿命。只是今日众寡悬殊、胜负已定,我们这群人不停地来回奔波,很难有力气再去厮杀了。数万敌军在前,数万追兵在后,冲杀进去也无济于事。壮士徒死无益,不如留性命以复仇。”其实路蕃的心里也很矛盾,可他转头看着丢盔弃甲的部下,实在是狠不下心逼迫。
“最关键的是,留守的这批军队都是步卒,而敌人都是来去如风的骑兵。即便我们冲杀进去,也是很难搭救出来任何人的,最多是让出马救几个人。现在要紧的是,带尽量多的人回并州待援。”骁骑司马杨骏,也在发表自己的意见。他怜悯地望了眼河边,并不想豁出性命去冒险。
“英雄所见略同!”刘豹闻言,这才放下心来,欣喜地喊出声来,然后挥手示意左右两边道:“依在下之见,眼下前方敌军的注意力在那批步卒身上,后方的追兵还没有赶到,现在渡河南撤是个良机。你我各领一班人马,分散两边各自转移,还能防止有敌人发现咬着不放。”
“可以!”路蕃不敢迟疑,迅速决断。
残存的骁骑军各校尉、部督,以及义从军的各个渠帅,这些主要军官大多都出言赞同。他们军人的心思很实在,对于败军覆将、一意孤行的何桢没有任何尊重可言,并不想在这种时候再舍命搭救。何况在这种混乱局面中试图救某个人,犹如在茫茫大海之中捞针,几无可能。再加上他们也是疲劳新败之师,战斗的心气已经跌到谷底,没必要冒这种风险。可是谁也没想到,有个意外的家伙站了出来,当场反对主将的决定。
“二位将军的说法,在下不敢苟同!即便是败亡之后,道逢面独自苦战的友军,也要施以援手,何况北征大军的统帅尚在其中。要是让他失陷于贼手,大晋朝廷的颜面何存?”雁门郡的门下贼曹张笃,这位近日来受尽排挤和轻蔑的乌丸人,竟然表示要救那个打压侮辱自己的何桢。
所有人都惊讶地望向张笃,不知他在发什么疯。
“张贼曹,你是认真的吗?”杨骏惊得差点摔下马。
“何监军,或许已经死了。”路蕃皱着眉头答道。
“尽力救援,无愧于心!无论他是生是死,眼前还有数千的袍泽深陷苦战,追兵一时半会不会抵达,我们有时间去尽量搭救,或许还能击退这股贼人。”话说到这份上,张笃依然不肯退缩,当众表态道:“就算二位不肯去,我也要率领剩下的雁门郡兵,冲阵杀敌。”
“杀敌!”百余名乌丸骑兵,举起手臂齐声答应道。
“傻子,疯子!”杨骏摇晃着脑袋,翻着白眼。
“行啦,别装模作样了!你张贼曹想要大公无私、仗义杀贼,我们都知道了,会记录报给朝廷。现在大话都说完了,可以快些南撤了,不要耽搁时间。”面对此情此景,刘豹仍然是不肯相信对方的诚意,轻蔑地嗤之以鼻,他以为这是故意惺惺作态以邀名。
“诸君请去,我等自战!”张笃坚决摇头,伸手示意。
“那我。”路蕃刚准备说话,忽然发现部下的异常。
“刘都尉此人,我素来知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可笑矣!”担任骁骑后校左部督的孟观,打马上前嘲弄几句,然后正容禀报道:“路将军,在此次出征之时,我部就接到明确的任务,那就是保护主帅何监军。即便此人掌军不利,可军令出则如山,在下不敢懈怠逃避!”
“孟熊罴,你这是!”路蕃叹了口气,呼着对方的外号。
“孟兄说得对,我们是奉令护卫主帅,岂能对此情形坐视不理?路将军,你有率大家安全归塞的好心,我们也有临阵不退的义务,请你谅解并同意。倘若神灵庇佑,我们定然会杀出重围,和你们再次相逢于并州的。”骁骑后校右部督李肇,立即也驱马到搭档的旁边,自行请战。
“李飞燕,你又在搞什么?”杨骏急得手指乱戳。
“既然孟熊罴、李飞燕都是这个意思,我这个当校尉的,又岂能贪生畏死呢?这样吧,请路将军下令,让愿意追随的参与战斗,希望逃生的先行离开。时间紧迫,须速速决定。”那二位部督的顶头上司,骁骑后校尉孙玖,驱马抱拳道。他边说边注视着远处的河边,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
“将军,我也要去!”还没等主将反应,又有个主动请缨的校尉,正是骁骑前校尉綦毋伣邪,匈奴族的猛将。他环顾四周,对着神色各异的众人,慷慨说道:“大丈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以身许国乃是分内之事。像綦毋达这种背后偷袭的败类,我羞与为伍、耻与同姓!今时今日,我必须要抹去这层羞耻,救助正在受难的袍泽,否则怎能坦然活下去,还怎么睡得着觉?不光为了我,也为那么多的军中同族,向朝野上下证明我们不是吃里扒外的禽兽,更不是不分善恶的小人,所以一定要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