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咱们的醉酒郎君李骧,还有许多敷衍度日的家伙,做的事根本没有挂名的外吏多。”提起这头尾两层,张轨还是比较清楚的,心情复杂地说道。他能理解类似很多人的行为,只是不太认可。
“对了,说来还有件趣事。我曾为县吏时,一个人对接的郡吏就有八个人,他们负责下公文,我负责执行填写,这种层层叠加之苦,本是大家的日常。”梅鹿话匣子打开,越说越是兴奋:“可最有意思的是,其中有‘甲’、‘乙’两个人。甲专门负责督促赋税劳役,要是有未能及时缴纳和服役的情况,就要我们对每一笔明细进行详细描述,说清楚原因和过错责任人,怎么会没收上来。而乙专门负责‘吏事监督’,要是有大额的赋税劳役征收上来了,又得我们对每一笔收入进行详细描述,说明白为什么征收的原因,解释有没有强迫压榨百姓。‘甲’、‘乙’两个人做着完全相反的工作,就像是左右手互博,完全是没事找事。而呈递给他们的档案,其实都是毫无意义和价值的废纸,除了囤积在档案库之中吃灰,没有任何的作用。”
“有作用,证明他们何等‘辛苦’嘛。咱们所填写的大量文牍,他们负责所谓的‘收集整理’,摆在档案库里就是‘业绩’。现在门阀子弟众多,进入仕途之后又厌恶受苦,大量聚集在州郡这样的中间层级,负责向上领取公文、向下传递公文。他们既然吃这碗饭,总得找点名义上的事情来做,省得别人诟病。”景庆眨了眨眼睛,笑得既乐呵又酸楚。
“无用之用,非功之功。”张轨摇头苦叹。
“你还真别说,我都有过这种经历。”薛琛回想往事,自己都觉得滑稽,简直是常人难以想象:“泰始六年有一笔赋税,是某个乡民遗漏忘记了缴纳,我们秉承着的照顾民生想法没有催加强征。他偶然在次年记起来,赶紧给补上了。嘿!孰曾想,这乡民的单纯善良,反而让州、郡震惊了,他们反复地下文责骂,说必然是我们这群‘贪吏’盘剥强迫,否则人家泰始六年交不上的,为什么泰始七年偏偏交上了,肯定是有吏欺压民的大问题!所以下发了十八次所谓‘疑点’,不停地让我们填写文牍解释清楚,让乡民写了无数次情况说明佐证。直到我离开时,这个问题还没解决,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
“明明是他们上吏欺压下吏。”张轨嘟囔着。
“受折腾的何止是我们。郡里还总是下达指令,让百姓填写‘陈述书’、‘自述表’,等等一大堆毫无意义的资料。乡野之人,原本就是不认识字的居多,还要忙于自己的农活,哪来的本身和精力去搞这个?可是人家高高挥着鞭子打下来,我们只能捏着鼻子去做,无奈至极。”梅鹿说道。
“因为抽鞭子的人,自己永远也不会觉得累。”景庆耸了耸肩:“我记得有次即将过年,郡里还是甩下来成千上万的数据条目,让我们对照着一笔笔核明填写。反正他们做完这个,就可以拍拍手安心回家去了,哪管我们后续的苦和难。正因居上者为如此轻松,人们才铆足了劲往上级钻。”
“明知道所做的这些都没有意义,对民生国计也毫无一丁点益处,可就是得在层层压力之下去做,是无法言说也没人可以说的苦闷。正因为这样,我才拼尽了力气往上跳跃,希望能找到个真正为民做点事的机会。可是呢,却还是干着差不多的事。”梅鹿说道。
“着里头的深意不少。”张轨止不住地联想。
“其实这里面还有个漏洞,那就是在县之下,其实还存在着‘乡’,那才是更下层的地方。作为县里,其实仍可以转达派送。只是按目前的制度,县下设乡并非常态,只是长期默认的权宜之计,没有把县管人户全分为乡管。所以对于非乡之户的事,仍需县吏亲历亲为。”老辣的秦璧,仍旧是句句珠玑。
“诚如所言!”梅鹿放下空串,回想起往昔的酸楚,道:“我和景兄一样,本在县中长期从事着琐碎无用的杂事,可类似的东西越做越多,仿佛无穷无尽。好在我们都有文笔和记忆的才能,靠着付出更多的心血,以长期不顾家庭且无婚姻的代价,得以被层层上调跃迁。现在想来,当初还是运气好。”
“否则的话,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不像那些豪族出身之吏,没有家世可以倚仗,能拿出来的只有百倍、千倍的努力,去赢得虚无缥缈的一线生机。幸赖遇上张郎君,能侥幸留于台中。否则一旦被遣送回本地,常年不在的州郡已经换了很多主官,也来了精力旺盛的更年轻者,作为陌生且老朽的我们,哪能再融入进去?被闲置冷落还算是好的,就怕被转而踢下郡里,甚至县里、乡里,曾经的付出就全白费了。”景庆稍有怨色。
“那还要考虑到,更多像你们这样仍有理想和抱负者,苦苦挣扎却跳不上来呢。古语有云,‘十步之泽,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在寻常槽棚被埋没的千里马有很多,只是没机会展现而已。秦汉以来,抡才选士的方式屡屡改变,现在缺乏一种公平有效的机制。察举已经无效,因为所谓的孝廉容易作伪。乡品中正也名存实亡,成为互相提携亲戚子侄的掩饰。可还有什么好办法呢?”张轨想的不仅仅是一人一事,而是全维全局。
“士彦想太多了,不如多吃一口。”皇甫方回潇洒一瞥。
“那自有吏部官员去考虑,干君何事?”秦璧也泼冷水。
“莫要考虑不关己的事。”薛琛帮着拿了根肉串,塞过去。
“士忧天下饥寒,非唯己身富贵。”张轨平静反驳道。
“我们县当初有个笑话,说是偏偏平日里无所事事的人,最容易上调郡、州,因为少了他们完全不影响。而平日里忙碌不堪的,则往往走不开身,因为县里都靠着他们办事呢,走了的话谁来做事呢?”梅鹿管不住嘴,转而又笑了笑:“不过就实而言,前者能够在县里如此享福,不是豪族出身就是多年资历,他们的人脉关系远胜于其他人,迅速上调也是理所当然的。”
“嗯,这就是更棘手的问题了。当下十羊九牧,州郡明明是有大量的人力堆积,台县其实也有富余的清闲者,光挂着领俸禄而无须劳心劳力,是庞大且无益的负担。要是豪族门阀继续强盛下去,恐怕会造成未来更大的麻烦。”张轨陷入沉思,咬着一根空棍子,啃了很久不知道换。
“我们已经改了多管闲事的脾气,偏偏士彦你改不了,真是可悲可叹呐。不过你还是听一句劝,等到有能力解决问题的时候,再去思考问题吧。”薛琛心绪复杂地劝道。曾几何时,他也是满腔抱负、指点地图的人,可随着淡出仕途的时间日久,已经只忙着顾自身的茶米油盐了。
“这是我始终敬佩士彦的一点。”秦璧耸了耸肩。
“无用不如大隐。”皇甫方回仍在做他的无效劝说。
“各层还是很缺乏干练之人的。尤其是文书撰写,需要饱读诗书、挥笔迅速的人才,可世家子弟往往懒得去做这种累活,连学也不学,绝不来争。我俩正是凭借于此,才侥幸得到机会的,虽然调去哪都是苦累。”景庆嘿嘿笑着,自夸且自嘲道。
“我倒想起来那个潘岳。”张轨闻言笑了笑。
“潘安仁那家伙,当着县令却从不干正事,只知道舞文弄墨,走些歪门邪道。”就连皇甫方回都笑了,用串子指了指好友,调笑道:“然而他对士彦,还是情深义重的。自从你重回了京城,送来的书信是隔三差五,根本停不下来。别人半天凑不出的文章,他顷刻挥就。要是由他来处理军国文书,真能以一当十。”
“当地的环境,也容不得他施展拳脚。”秦璧说着公道话。
“别提他了,那个钻在文字里的蠢笨家伙!我只不过去趟并州而已,他都写了些什么呀!又是‘胡姬群中应计日,燕支山下莫经年’,‘我思远人,远眺犹不及,悠悠似洛水,皑皑若浮云’。这些过分夸张也就罢了。”张轨提起来越发无奈,使劲摇晃着脑袋哀叹道:“后来还来个‘虏酪难咽,戎人粗野,沙漠黄尘,旷原冰雪。秋雁尚知南渡事,张郎张郎胡不归’。这真的是,真的是!”
“潘令对君,缠绵若此。”皇甫方回挤眉弄眼。
“情意,羡煞我辈啊!”薛琛更是坏笑着。
“郎君需要的话,我去为你取来信件,当面念给诸位听,以助酒兴!”就连高涤都不甘寂寞,笑着跳出来作入屋状。郑律、卫仪连忙跟上,故意打闹作争抢着取件的样子,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就连那个稚子薛云,虽不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都奶声奶气地跟着咯咯直笑。
“说到这,我还为他做了件事。”张轨脸不红心不跳,镇静地咳了咳转移话题:“上次拜访中书省的友人时,遇到中书侍郎成公绥感叹说,当下中书省的名族子弟繁多,可精通文书撰写之人甚少,后继几乎无堪用者,也没人愿意从事这方面。于是乎我稍加举荐,他们也表示认可,待有机会则调升。”
“你看你看,送这么多感人肺腑的书信,到底还是有用的嘛!士彦终究是记得他的好,为之出力。”皇甫方回点着手指,乐颠颠开玩笑:“他苦苦惦记着返京,要是得益于你实现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或许一日三信、每封万言,也不在话下!”
“聚贤不避亲与仇,何况是个有能力的旧友,我这是为国荐士。”张轨揉着鼻子,想象着潘岳那热情的画面还真有点怕,不过转眼就好了,用木串敲打着铜炉感慨道:“希望此事确实有益于社稷,但愿更多的骐骥能得到合适的舞台、驰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