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轨于晋

第233章 桎梏顿解

“吴国没了?我恨不得连太阳都没了!”

中年奴客沈黎,独自坐在主人新宅选址的空地上,用树枝猛戳泥土,发出极端愤懑之语。他说归说,手头却不敢闲着,在小心翼翼地垒叠祥云图案的砖块,参与砌墙工作。现在是十月初冬时节,农忙的时间已经过了,他们被征兆驱赶起来,到这海边的“华亭”小邑为主家修建新宅。

趁着监工不注意,沈黎还玩弄了小心思,在几块砖的底下悄悄刻字。什么“苍天已死”,什么“陆家必亡”,乃至于画了诅咒的小人图,然后塞放在墙里头,心里顿时快意了很多。凭借他的能力,是无法反抗主人护卫的镇压,更逃不脱命运囚笼的掌控。唯有这种精神胜利法,可以稍作慰藉。

沈黎的祖籍是庐江郡,那个位于淮河流域的昔日富饶地区。汉末军阀混战,他的家乡经历了尤为残酷的拉锯战,既遭遇孙权等人的几度屠城,残民又被曹操强迫迁徙到北方,早已是繁华付瓦砾。他的祖父比较机灵,趁着年轻跑得快,仓皇逃到了江南吴郡,却一贫如洗、沦为奴隶。

吴郡的郡治是吴县(苏州),所辖范围大体是长江以南、太湖左右的肥沃平原,历来多钟鸣鼎食之家,最典型的就是顾、陆两个大族。着名的“华亭鹤唳”典故,就是历史上陆机受谗言于临死前的感慨,回忆在故乡走马弹琴、悠然田园的快活日子,后悔涉足官场。可是他们这类豪族子弟,得以不事生产,享受岁月静好,拥有文化素质,穿着得体衣衫,那必然是建立在佃客、奴仆的负重远行之上的。豪族为了利益最大化,尽其所能地对所辖民众压榨盘剥,强健的收容为部曲家丁,老弱的赶去耕田织布。为了防止“奴变”反抗,他们要限制这种苦役的口粮,每天顶多一顿干一顿稀,以将其体力控制在能劳作却无法揭竿而起,也就是勉强苟活的现状,累得他们没时间思考,饿得他们没胆子反抗。

正因为如此,沈黎这种身体一般的中年奴仆,就只能沦为最底层的苦役,至今连个配偶都没有,也就是说在主人眼中他甚至都没有“为主繁衍下一代家奴”的价值,但他早已漠然于此,只是麻木地熬着生命,等待蜡烛熄灭的那天。父祖曾为他讲述家族的久远故事,教会他读书写字,可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即便记得又有什么用呢?徒增烦恼而已。反正他亲眼见证的,唯有主人不停地建造新房子、开发新田地,主人的家族又增添了不少白皙俊朗的翩翩少年,主人的族谱上又堆叠了许多官名,主人倒出来的剩饭剩菜都无比鲜美。

陆家实际掌握有十余万佃客和家奴,对外则谦虚地表示不过万户而已,想要低调做人却早已名声在外。传说他们的祖先是汉朝初年的功臣陆贾,在吴郡繁衍生息了五百年,本身就拥有不俗的实力。加之以孙氏吴国的粗放作风,对倚重的大臣经常“赐兵”、“赐奉邑”,使得他们的势力越发强大,而越强大则越得到倚重和恩赏,形成了十分有利的良性循环。东吴本土长期没有经历战争,休养生息长达几十年,可是在册户籍却反倒越来越少,就是因为陆家这样的豪族太多了,有田有人、有财有权,持续“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马太效应。

故而对于沈黎这类人而言,痛苦的人生还有什么可以指望的呢?他稍微读了点书,知道即便是在情况相对稍好的东汉年间,也已经是郡县豪族称王称霸,寻常百姓则贫者无立锥之地,土地兼并、佃客依附的状况当时就很严重了,汉末以来更是百倍加剧。在这个绝望到令人窒息的魏晋之年,稍小的豪族还要被贬斥为“寒门”而没什么生存空间,百姓更是被视为牛马似得的农户、兵户、船工户,只有物品价值,没有半点尊严。

沈黎清楚地记得,几年前吴郡发生过的一场变革风暴,差点给了他们希望。新来的吴郡太守贺邵虽然是隔壁会稽郡的大族,却是个仗义执言、刚正不阿的直臣,吴中的顾、陆诸强族一开始十分轻蔑,堂而皇之到贺邵的家门口题写“会稽鸡,不能啼”,以嘲笑其绝不敢对吴郡严格治理。贺邵没有被吓住,带兵严厉彻查顾、陆家族霸道役使官兵、强横圈占土地以及藏匿民户的事情,牵连到很多人,几乎把本地豪族一锅端,连沈黎也被列入了“准备释放良民”的名单里。这让深受欺压的吴军百姓欢欣鼓舞,误以为终于要天亮了。

可后来呢?那不过是夜晚的流星,压根不是人间的太阳。被后世夸得天花乱坠的“社稷名臣”陆抗,时为江陵都督,直接送书信向孙皓求情(也可以说是威胁),其他的顾、陆家族官员同样行动起来,迫使朝廷公义向私人利益退让。这充分证明了陆抗等人“养寇自重”的实质,其心里是压根没有公心的,或者说至少是弱于私心的。最终的结果是贺邵被明升暗降调走了,过了两年又被大族们共同诬陷栽赃,被关在皇宫酒窖里拷打千余下,伤重而死。听说了这件事后,沈黎还和几个好友私下买了点黄纸,偷偷烧了祭奠。世界这么大,官员那么多,可是像贺邵这样家庭富裕还能挂念民生之苦的,实在是少得可怜。故而从那之后,沈黎开始彻底认命,接受了生活在黯淡长夜的现实。

“别躲在这偷懒!”鞭子从背后抽来。

沈黎疼得龇牙咧嘴,怨恨地回头看了眼,却又马上忍气吞声地加快了手脚。这就是他们的生存待遇,除了吃喝就是干活,岂能不怀恨。东汉以来,这股弥漫于底层的冲天怨气,曾化作席卷半壁的黄巾起义,也留下了“仓天乃死砖”的考古遗迹。沸腾的民心,只是被强权暂时压制而已。

打人的是陆镐,一个号称陆家旁支的小曲长,带着私兵百人监督这座新庄园的建设。“华亭”(后世的松江)是位于吴郡最东端的海边小邑,虽看起来不太起眼,却有着极大的经济潜力。从长江冲刷入海的泥沙,在海岸边不断地沉积扩充,进行愚公移山般的造陆运动,滩涂地稍加绿化灌溉改良数年就是良田。而且魏晋的盐业盈利性很强,自从汉武帝以来盐铁是官方垄断的买卖,禁止私人销售,是国库的重要来源。作为东吴数一数二的豪族,陆家敢于明目张胆地从事私盐贩卖,从这里头获利颇丰。故而陆家瞄准了目前尚属海隅的“华亭”,选择向东、向海扩展势力范围,并在这大兴土木。

去盐场的巡哨回来禀告,说是有大批量的舰队忽然出现在海岸,打得旗号固然是“吴”,可行为却很是奇怪。因为按照默认的规矩,东吴官府的队伍不能涉足大族的私人领土。不过曲长陆镐听说后并不奇怪,反倒是臭骂了不长眼的巡哨一顿,说其多管闲事。

可麻烦终究还是送上门来。过了没多久,地平线上果然出现了乌泱泱的上千士兵,浩浩荡荡地赶到了还未完工的华亭庄园外。陆镐头疼不已,他是附近五个据点的负责人,原本在这种腹地可以悠哉度日,最怕的就是哪天突然有事,打搅了清静。即便无奈,他还是整理着装迎了上去。

“你们是哪家的兵?”陆镐叉着腰问道。

“会稽郡兵,奉命北调。”来者笑着施礼。

“呸,别和我提那鬼地方!”陆镐态度立刻变了。

“将军何必出言侮辱?”来者一点也不着恼。

吴越古来仇国,吴郡和会稽郡明争暗斗数百年,再加上曾出过会稽人贺邵来吴郡严格执法的事情,双方的嫌隙更深了。陆镐冷着脸不停地揶揄嘲弄,却丝毫没注意到己方松散排布的队列,逐渐被来者给重重包围住了,犹如拳头捏住了鸡蛋,随时都能够捏碎。

“动手!”罗网完成后,张轨大声下令收之。

陆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猛冲上来的贺循踹倒在地,他连忙大喊着求饶,好在早有留他性命的指示,这才赚得一条生路。其他的陆家军本来就松松散散地站在人群里面监工,看到情形不妙、曲长被俘,立刻做鸟雀状散去逃命,压根就没胆子抵抗。这支私家军队色厉内荏的本性,在实战面前暴露无遗。

“凡佃客、僮仆等无关者,蹲在地上,以防误伤!”晋军大声鼓噪着,以最短且最方便的手段分化瓦解守方的抵抗。事情远比料想的还要轻松,他们犹如抓捕小鸡似得横冲直撞,遇不上一个勇士敢于正面抵抗。凡是倒地的陆家兵,都是在四处躲藏时背后受伤的。

突如其来的攻击,使得沈黎等人目瞪口呆,然而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去你的陆家”,乖乖地依言蹲下。但凡是陆氏对佃奴们稍微好点,或者是来者抱有一并诛杀的敌意,可能都会引发不一样的结局。既然“以防误伤”的原则搬出来,那他们的选择便自然而然。

晋军按既定计划从四面围堵,把庄园围得密不透风,任谁也逃不走,以防消息走漏。接下来就是十分顺利的瓮中捉鳖了,他们把每个角落都搜查干净,将穿着戎装的甲士拖出来捆绑,与其他人甄别对待。这群私兵们在性命攸关之际倒也实诚,再也拿不出平日里欺压良善的能耐,有的脱掉盔甲试图隐蔽于人群,被积极的沈黎当场就指认出来,有的则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叩头求饶,声称自己上有老下有少。还有更不要脸的,不顾脏臭躲藏在厕所的粪桶里面,仍然被提溜出来,熏得人人作呕。

陆家平日所成、今日之败,都系于此。他们特意给佃奴们留出条看似不错的“富贵路”,那就是诱导后者费尽心力地讨好表现,赢得充任部曲的资格,实现某种意义上的身份跃迁,进而用这种分化瓦解的方式,让部曲充当着爪牙而压榨佃奴,不费吹灰之力就加固了统治。而晋军很清楚这种架构,一来就宣布目标仅针对于部曲,刹那间就把敌方的上千人给区分开,取得了佃奴们的中立。如此晋军即便人数不多,也能快速击垮敌方,而且没什么损失。他们很快把两堆人给驱赶收拢,客气地邀请部分佃奴出面配合,帮助清点人数和物资。

“你们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陆镐还在抱着头求饶。

“我们是晋军。”张轨简短地告诉对方。

“啊?”陆镐等部曲,沈黎等佃奴,闻言都讶然抬头,不知所措。江北的防线很久没有晋人来攻击,对方怎么好端端地从身后冒出来?陆镐甚至大胆地怀疑,对方真是来报复昔日之仇的会稽人,假借晋军的名义来冒充。但是仔细看张轨等人的动作和神情,又不似作伪。

就在众人疑惑之际,晋军的搜集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搬空庄园中一切有价值的物品。例如运载建筑工具的推车,卸下清空变成辎重车。用于耕种的牛和骡子,则拴在前头充当畜力。除此之外,自然少不了带走粮食和武器。刚刚离开了航海生活的晋军,非常需要这些陆地交通工具和补给。然而缺乏马匹的他们,没有在庄园里找到坐骑,这对于正式作战不利。

除了北上充当信使的陈声等人,张轨把晋军和船工分组编队,限于手头的船只数目,准备分两批运抵三吴。他们这支便是先头部队,按照降人的消息指引,来占据这座桥头堡和港口,再让船只回去把余部运载过来。在来回的时间里,他们要尽量做到消息隐秘,等聚齐了人手再闹大动静。

为了便于就地管理,像田契文书、佃客名册、地图书信等物品,会分散放置在每座庄园里,由辖境负责人保管。眼下晋军就搜出了这些,一并呈递给主帅张轨翻阅,这对未来开展行动很有优势。通过此物,他们最起码能了解陆家在各城邑的实力布置情况,运气好的话还能掌握更多的吴军信息,以及大族的仓库所在、存粮多少、人口多寡等等。盘踞于此五百年的陆家,对城市范围和交通路径的绘画地非常精确,这几乎是送上门的“导游图”。

新主人没有长待的打算,故而把锅釜等厨具搬出来,又宰了好不容易养肥的三头猪,直接在野外摆上了餐厅。没过多久,喷香的肉味就扑鼻而来,勾得部曲和佃奴纷纷举头张望。在物产贫瘠的年代,尤其是他们这样身份低微的人,是过年才能尝一口肉香的。

“你们对待佃客,是如何分租的?”张轨忽然问。

“主人收九成,佃客留一成。”陆镐如实回答道。

“只留一成?你们还是人吗?那点粮食谁能吃得饱?”张轨闻言惊怒交加,转过头打量着对方,掰着手指头算道:“即便是屯田户,顶多也就是按照四六分租,那都是百姓活不下去的苛政!如此说来,你们陆家就不仅是欺男霸女,而是在活生生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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