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府的老巷子像被人揉皱的牛皮纸,横七竖八地铺在历下区的老根上。林小满拖着行李箱踩过青石板时,鞋底碾过的青苔发出细碎的呻吟,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磨牙。
这是她第三次回济南。第一次是襁褓里,跟着奶奶走亲戚;第二次是奶奶出殡,她跪在灵前,听着院里的老槐树被雷劈断的脆响;这一次,是为了继承奶奶留下的那间老裁缝铺。
铺子藏在曲水亭街的尽头,门脸不大,挂着块褪了色的蓝布幌子,写着“林记裁坊”四个墨字。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皂角和樟木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林小满打了个喷嚏。屋里的光线很暗,靠墙摆着一排樟木衣柜,柜门上的铜环锈迹斑斑,像两只睁着的瞎眼。
“吱呀——”
身后的门自己关上了。林小满吓了一跳,转身去推,却发现门闩不知何时落了下来。她正心慌,眼角的余光瞥见柜台后的角落里,立着一个黑沉沉的木匣子。
匣子是紫檀木的,上面雕着缠枝莲纹,锁孔里插着一把生了锈的铜钥匙。林小满走过去,伸手轻轻一碰,匣子“啪”地一声弹开了。
里面躺着一把铜尺。
尺身是青铜铸的,约莫一尺长,一寸宽,两面都刻着密密麻麻的刻度。奇怪的是,尺子的正面刻着“财、病、离、义、官、劫、害、本”八个字,是鲁班尺的样式;背面却刻着“丁、兰、竹、石、匏、土、革、木”,正是丁兰尺的刻度。尺的两端各铸着一个兽首,左边是睚眦,右边是螭吻,兽首的眼睛里嵌着两颗乌溜溜的黑曜石,在昏暗的光线下,竟像是活物的眼睛。
“阴阳铜尺……”林小满喃喃自语。她小时候听奶奶说过,这尺子是林家的传家宝,阳面量阳宅,阴面量阴物,能断祸福,辨生死。只是奶奶再三叮嘱,这尺子邪性得很,轻易不能碰,尤其是晚上。
她伸手想把尺子拿起来,指尖刚触到冰冷的铜面,突然听见“咚”的一声闷响。
声音是从里屋传来的。
林小满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她记得奶奶说过,里屋是她的裁缝间,常年锁着。她壮着胆子走到里屋门口,发现门上的锁已经锈断了,虚虚地挂在门环上。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门。
里屋的景象让她浑身发冷。
屋子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裁衣台,台面上铺着一块暗红色的绸缎,绸缎上放着一把剪刀,一根软尺,还有半块没用完的针线。奇怪的是,那绸缎的颜色红得诡异,像是凝固的血。裁衣台的四周,挂着十几件半成品的寿衣,白得刺眼的布料在穿堂风里轻轻晃动,像一个个站着的人。
而在裁衣台的正上方,悬着一面镜子。
镜子是民国时期的样式,镜框是檀木的,镜面却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林小满走过去,伸手擦了擦镜子上的灰。
镜子里的人影让她尖叫出声。
镜子里没有她。
只有一个穿着寿衣的老太太,正对着她笑。老太太的脸皱得像核桃,嘴角裂到耳根,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她的手里,拿着一把和林小满手里一模一样的阴阳铜尺。
“小满……”
镜子里的老太太突然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破锣。林小满吓得连连后退,手里的铜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转身就想跑,却发现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
是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男人,背对着她,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正在裁剪一块白布。他的头发很长,垂到腰际,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樟木味。
“你是谁?”林小满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男人没有回头,只是慢悠悠地说:“林记裁坊,裁人衣,也裁人皮。”
他手里的剪刀开合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林小满看见,那块白布上,隐隐约约印着一个人的轮廓。
“我奶奶呢?”林小满壮着胆子问。她记得奶奶的遗照上,穿的就是这样一件青色长衫。
男人终于转过身来。
林小满倒吸一口凉气。
男人的脸是青灰色的,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平整的皮肤。他的手里,那把剪刀还在不停地开合着,而那块白布上的人影,已经渐渐清晰——那是一个穿着现代衣服的女孩,眉眼和林小满一模一样。
“你奶奶……”男人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的,“她用阴阳铜尺量了自己的寿数,把剩下的阳寿,都做成了寿衣。”
林小满猛地想起奶奶临终前说的话。奶奶躺在床上,拉着她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小满,别碰那把尺子,别进里屋,别……量自己。”
她低头看向地上的阴阳铜尺。尺身的黑曜石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突然,里屋的灯灭了。
黑暗中,响起了“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布料上写字。林小满摸索着找到墙角的电灯开关,猛地按下去。
灯光亮起的瞬间,她看见裁衣台上的红绸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泛黄的报纸。报纸上的头条新闻,是二十年前的一桩命案——曲水亭街裁缝铺老板林氏,深夜离奇死亡,身中数刀,凶手不明。
而报纸的配图,是奶奶的照片。
林小满的头皮一阵发麻。她记得,奶奶明明是去年冬天才去世的。
“二十年前,你奶奶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子,淹死在大明湖里。”男人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的魂魄舍不得离开,就附在了这把阴阳铜尺上。这尺子,能勾魂,能续命,也能……造孽。”
男人的手里,突然出现了那把阴阳铜尺。他拿着尺子,慢慢地走向林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