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芙蓉街的喧嚣,总能被文升行百货商店的沉木柜台压下去三分。宣统二年的仲秋,我被二叔送进店里当伙计时,老街坊就凑在墙角嘁嘁喳喳——文升行的货,分阴阳两档,阳货摆在明面上,绫罗绸缎、针头线脑,供活人挑拣;阴货藏在地下室的暗格里,专给死人备货。
那年我十六,瘦得像根晒蔫的芦苇,揣着怀里的半块高粱饴,跟着二叔踩过青石板上的落叶。文升行的黑漆大门擦得锃亮,门楣上的金字招牌被秋阳晒得发烫,“文升行”三个字是东家周敬山亲笔题写的,笔锋苍劲,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翳。跨进门槛时,我听见后堂传来“吱呀”一声响,像有什么东西在拖着铁链走路。
前堂的货架子摆得满满当当,绸缎闪着柔光,胭脂水粉飘着甜香,可越往后堂走,空气越冷,甜香里混着一股陈年老木的腐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纸灰气。周东家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胖子,脸上堆着笑,眼睛却像鹰隼一样锐利,他扫了我一眼,从柜台下抽出一本泛黄的账本:“小子,想学做生意,先守规矩。文升行的货,三不卖:不卖给生辰八字全阳的人,不卖给穿白孝服的寡妇,不卖……打听地下室的主顾。”
我喏喏连声,心里却犯了嘀咕。文升行是芙蓉街最大的百货店,东家守着金山银山,何苦藏着什么地下室?
头半个月,我只配在前堂打杂,搬货、理架、招呼客人,夜里就蜷在柜台后的长凳上睡。芙蓉街的夜很静,只有梆子声和偶尔的犬吠,可文升行的夜,却总不太平。每到子时,后堂的地板就会传来“哐当、哐当”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挪动沉重的木箱,又像是铁链拖过青石板的闷响。那声音不疾不徐,敲得人心里发毛。
我问过店里的老伙计老王,老王比我爹还大,脸上的皱纹刻得像沟壑,他捂住我的嘴,往后堂的方向努了努嘴,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别问,是阴货在挪窝。”
“阴货是什么?”我追问。
老王的脸瞬间白了,摇着头不肯再说,只告诉我,三年前有个伙计,半夜好奇,撬开了后堂的地板,钻进了地下室,第二天就被人发现蜷在柜台下,人是热的,魂却没了——两眼发直,手里攥着一块绣着寿字的绸缎,绸缎上沾着泥,像是从坟里挖出来的。
这话让我连着几夜没睡安稳,一闭眼,就听见那哐当的铁链声,从后堂的地板缝里渗出来,钻进耳朵里。直到那天,周东家接了笔大买卖,主顾是济南城西的张大户,要给刚过世的老太太置办全套的陪葬品。周东家亲自带着老王去地下室取货,我被派去后堂打扫,竟撞见了地板上的暗门。
暗门被一块青石板盖着,石板缝里塞着糯米和朱砂,像是在镇着什么。我壮着胆子,用撬棍撬开石板——下面是一道陡峭的石阶,石阶尽头,是一间灯火昏黄的地下室。
地下室比我想象的大得多,一排排的木架子摆得满满当当,上面的货物和前堂截然不同:纸糊的车马、绸缎做的寿衣、玉石雕的元宝,甚至还有纸扎的丫鬟小厮,眉眼栩栩如生。最吓人的是,角落里摆着十几口黑漆棺材,棺材盖都虚掩着,隐约能看见里面铺着的锦缎,锦缎上绣着的图案,不是寿字,而是招魂幡上的符文。
石阶旁,挂着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锁着一口半开的棺材。棺材里,躺着一个穿红嫁衣的女人,脸色惨白,双目紧闭,头上插着珠钗,身上的嫁衣绣着鸳鸯,竟像是刚入殓的模样。
我吓得魂飞魄散,正要转身跑,却听见身后传来周东家的声音:“小子,看见不该看的了。”
我瘫在地上,语无伦次地求饶。周东家却蹲下身,拍了拍我的肩膀,指了指那些阴货:“文升行能在芙蓉街立足百年,靠的就是这些阴货。活人做生意,讲究的是童叟无欺;死人做生意,讲究的是货对魂魄。”
他告诉我,文升行的地下室,藏的都是给死人用的东西,每一样货物,都要先“过魂”——放在坟头三天,让孤魂野鬼沾染点阴气,才能卖给主顾。那些纸扎的丫鬟小厮,肚子里塞着生辰八字,能跟着死人的魂魄去阴间伺候;那些绣着符文的锦缎,能护住死人的尸骨不被虫蛀。而那口锁着的棺材,里面的女人,是周东家的未婚妻,十年前死在了大婚当天,周东家舍不得她,就把她的尸体藏在地下室,每天都要来看她一眼,给她换上新的绸缎。
“那……那三年前的伙计……”我颤声问。
周东家叹了口气,眼神里透着一丝悲凉:“他偷了地下室的锦缎,想拿去卖钱。那锦缎是给枉死鬼备的,沾了活人阳气,就会缠上他的魂。”
“那……那这些阴货,就不怕惹上麻烦吗?”
“麻烦?”周东家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诡异,“济南城的孤魂野鬼多了去了,它们护着文升行的阴货,文升行给它们一口饭吃,这是交易。”
我愣住了,看着眼前的男人,突然觉得他脸上的肥肉,多了几分阴森。
从那天起,我成了文升行的半个知情人。周东家开始教我如何给阴货“过魂”,教我如何分辨孤魂野鬼的喜好,教我如何在午夜子时,给地下室的棺材换上新的绸缎。我看见,每次换完绸缎后,那口锁着的棺材,都会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女人在翻身。
周东家对他的未婚妻用情至深,每天都会在地下室待上两个时辰,给她梳头、描眉,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和她说话。老王说,周东家的未婚妻是被人害死的,十年前的大婚当天,有人在她的嫁衣里下了毒,她穿着红嫁衣,死在了花轿里。周东家查了十年,都没查到凶手。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宣统三年的冬天,济南城闹起了瘟疫,死了不少人。文升行的阴货生意突然火爆起来,每天都有主顾上门,要置办陪葬品。周东家忙得脚不沾地,连给未婚妻换绸缎的时间都没有。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夜里,我在后堂整理货物,突然听见地下室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声。哭声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周东家说过,他的未婚妻生前最爱哭,一哭起来,就像雨打芭蕉。
我壮着胆子,撬开暗门,走进地下室。
灯火昏黄的地下室里,那口锁着的棺材盖,竟被撬开了。穿红嫁衣的女人,正坐在棺材上,梳着乌黑的长发。她的脸色依旧惨白,却比往常多了一丝血色。看见我进来,她缓缓抬起头,一双眼睛黑沉沉的,没有一丝神采。
“他忘了我。”女人的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忙着做生意,忘了给我换绸缎,忘了今天是我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