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乙还是不肯画押,已上了夹棍,晕过去三次,醒来仍只喊冤枉。”
“冥顽不灵。”白仁武嗤了一声,夹起一块酱瓜,“不急,再熬他两天。这种贱骨头,不吃够苦头,不知道王法的厉害。”
“可是大人,”师爷犹豫道,“州府提刑司的核准公文还没下来,咱们就动大刑,万一……”
“万一什么?”白仁武抬眼,目光锐利,“人赃并获,铁案如山。提刑司那些老爷,坐在衙门里看看卷宗罢了,难道还会亲自来这穷乡僻壤复查?就算来了——”
他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本官也是一县父母,依法办案,有何可指摘?”
话音未落,前堂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一个衙役连滚爬进后堂,脸色煞白:
“大、大人!州府来人了!”
白仁武一愣:“谁?”
“提刑司推官,姓宋,说是来……来复查客栈命案!”
堂外脚步声已至。青色的官袍下摆出现在门口,布料半旧,浆洗得干净挺括。来人身材清瘦,面容苍白,一双眼睛却沉静如深潭,目光扫过白仁武尚未收拾的早膳,最后落在他脸上。
“白县令。”
声音不高,却让堂中骤然安静。
白仁武慌忙起身,挤出笑容:“不知宋推官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宋慈抬手虚扶了一下,开门见山:“客栈命案的卷宗,有几个疑点,需当面请教。”
“宋推官但问无妨,下官知无不言。”白仁武使了个眼色,师爷和衙役立刻退下,关上堂门。
“第一,死者胡三的路引,可否一观?”
白仁武从袖中取出路引,双手奉上。宋慈接过,仔细看了印鉴、日期、相貌描述,又对着光验了纸张。
“确是黔州所发。”他抬眼看白仁武,“不过,路引上写的是‘药材买卖’,白县令可曾查过他携带的货物?”
“这……客栈房中并无药材,想是尚未采购,或是已售罄。”
“一个药材商人,不带药材样品,不带账本货单,只带一个包袱,住进客栈?”宋慈将路引放在桌上,“第二,案发当夜,客栈其他房客,可曾听到动静?”
“都已问过,无人听见。”
“死者喉部伤口,是一刀致命。寻常人挣扎呼喝,邻舍岂会毫无察觉?”宋慈顿了顿,“除非,凶手动作极快,死者根本来不及出声。或者——”
他目光如锥。
“凶手是死者认识的人,死者毫无防备。”
白仁武额头渗出细汗:“宋推官的意思是……”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宋慈从怀中取出那份卷宗副本,翻到尸格单,“仵作验尸记录,伤口‘深及颈骨,切口平齐’。白县令,你审问王小乙时,可曾见过他手上练武的老茧?可曾试过他腕力?一个每日端茶送水的小二,能否一刀切断成人颈骨?”
堂中死寂。
白仁武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窗外树上,一只乌鸦突然“嘎”地叫了一声,扑棱棱飞走。
宋慈收起卷宗,起身。
“带我去现场。”
悦来客栈已被衙役封了两天,掌柜苦着脸守在门口,见两位大人到来,慌忙迎上。
二楼客房还保持着原样,只是血迹已变成黑褐色,尸体早已移走,地上用白粉笔草草勾了个人形。窗户依然紧闭,空气中那股混合了血腥与霉味的陈腐气息,浓得化不开。
宋慈在门口站了片刻,目光缓缓扫过房间每一个角落。
床铺整齐,被褥叠放。柜门紧闭,铜锁完好。桌面上除了那个空茶杯,还有一盏油灯,灯油已燃尽。他蹲下身,查看地面——除了白粉笔画出的轮廓和干涸的血迹,还有几处模糊的鞋印,大小不一,杂乱重叠,应是衙役和仵作进出所留。
但靠近窗户的地板上,有一处痕迹引起他的注意。
那是一小块暗色的泥渍,已经干了,粘着几片极细碎的、深绿色的东西。宋慈用手指拈起一点,凑到窗前光线下——像是某种植物的碎屑,质地坚硬,边缘不规则。
不是客栈该有的东西。
他小心地将碎屑包进随身带的油纸,然后起身,推开窗户。
后院景象与卷宗描述一致。杂物堆,水渍,围墙高约一丈,墙面光滑,无可攀爬之处。但宋慈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滩水渍旁——有几片瓦砾碎了,散在泥地里。
昨夜下的是小雨,不足以冲垮墙头瓦片。
他转身回到房间,再次审视那个白粉笔画出的人形。死者倒地的姿势,头朝内,脚朝门。如果凶手从门口进入,正面袭击,死者应向后倒,为何会头朝内?
除非,凶手是从窗户进来的。
但窗户从内闩着。
宋慈走到窗边,仔细检查窗闩——普通的木插销,没有损坏痕迹。他试着推拉窗户,有些滞涩,发出“吱呀”的轻响。
“案发后,这窗户有人动过吗?”他问门外的掌柜。
“回大人,没有。赵捕头吩咐,保持原样。”
宋慈点点头,目光落在窗台内侧的灰尘上。那里有几个极浅的指印,方向朝外。
有人从里面推过窗户。
他沉思片刻,忽然伸手探出窗外,在窗框外侧摸索。指尖触到一处凹凸——是刻痕。收回手,凑到光下一看,指腹上沾了点极细微的、深褐色的碎末。
像是干涸的血迹,混着木屑。
有人在窗外用利器撬过窗闩?不对,若是撬动,痕迹应在内侧。这刻痕在外侧,倒像是……
钩子。
用来从外面勾开窗闩的钩子。
宋慈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是临时起意的劫杀,而是有预谋的、精心设计的灭口。凶手熟悉客栈布局,甚至可能提前踩过点,知道胡三住这间房,知道窗户的构造。
而王小乙,一个连字都不识几个的店小二,绝无可能做到这些。
“白县令,”他转身,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王小乙现在何处?”
“在、在县衙大牢……”
“我要见他。”
“可是宋推官,那刁民——”
“现在。”
宋慈走下楼梯时,夕阳正从客栈大门斜射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门外街上,几个百姓探头探脑,窃窃私语。更远处,泽安县的灰墙黑瓦在暮色中沉默着,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无数张沉默的嘴。
这只是开始。
胡三为什么死?包袱里究竟是什么?是谁要他的命?这些问题像藤蔓一样缠上来,越收越紧。
而宋慈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踏出客栈的同时,县衙后巷的一扇小门悄悄打开,一个身影闪出,快步奔向城西。那里有一座不起眼的宅院,门楣上挂着的灯笼刚刚点亮,在渐浓的夜色中,映出一个漆黑的“于”字。
更远的西南方向,群山如黛。山道上,一队人马正在夜色中疾行,为首的中年汉子面色焦灼,腰间佩刀随着马背起伏,刀柄上镶嵌的绿松石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他是兀都。
来接他的族人回家。
而他能找到的,或许只有更多的尸体,和更深的谜团。
夜风穿过泽安县的长街,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最终贴在悦来客栈紧闭的门板上,像一道无人能解的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