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三年的秋天,北京城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当利玛窦神父那身黑色教袍出现在正阳门外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这位四十三岁的意大利耶稣会士,已经在中国待了整整八年,从澳门到肇庆,从南昌到南京,如今终于踏上了京城的土地。
“听说是个红毛和尚,眼睛像琉璃珠子。”
“不止呢,还带着好些稀奇玩意儿,有自鸣钟,有西洋琴,还有会映出人像的玻璃板。”
“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皇上要在钦天监见他,讨论历法...”
小满是在工部值房里听到这些传闻的。他手中的炭笔停顿了一下,在蒸汽机设计图上留下一个小黑点。利玛窦——这个名字在他记忆的某个角落里突然亮了起来。历史上,正是这个人将《坤舆万国全图》带进紫禁城,带来了哥白尼的日心说雏形,虽然那时已经被教会修改成了折中的地心说版本。
“大人,您说这洋和尚真懂星象?”阿福好奇地问。
“懂,但未必全对。”小满轻声说。
三日后,钦天监的请帖送到了工部。钦天监监正周云逸亲自书写,言词恳切:“闻员外郎精通格物,今有西洋学者利玛窦至京,欲论天体运行之理,恳请莅临切磋。”
小满知道,这背后一定有嘉靖的授意。皇帝近年来对天文愈发感兴趣,尤其是去年冬至日食,钦天监预测误差了半个时辰,让嘉靖在西苑大发雷霆。
秋分这日,钦天监的观象台上站满了人。除了监正周云逸和几位五官正,还有礼部的官员、翰林院的学士,以及那位穿着黑色教袍、胸前挂着十字架的利玛窦。他身边站着年轻的中国修士徐光启——这位未来的科学巨匠,此刻还只是利玛窦的助手兼翻译。
小满到场时,辩论已经开始。
“...故《圣经·约书亚记》有载,日头停在基遍,月亮止在亚雅仑谷。”利玛窦的汉语带着奇怪的腔调,但很清晰,“这证明太阳是围绕大地运行的,且可被上帝的神迹所止。”
周云逸捋着白须点头:“《尚书·胤征》亦云‘乃季秋月朔,辰弗集于房’,日食月食皆因阴阳失调。我中华自古以为,天圆地方,日月星辰悬挂于天穹,绕地而行。”
典型的托勒密地心说对阵中国传统宇宙观——小满心想,这两边其实半斤八两。
“小满大人到——”
所有人的目光转了过来。利玛窦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年轻官员,他早听说过“说话筒”“蒸汽机”的发明者,没想到如此年轻。
“这位就是利玛窦神父吧。”小满拱手,“久仰。”
“幸会。”利玛窦回以不太标准的揖礼,“听闻大人精于器物,不知对天体运行可有研究?”
火药味已经起来了。
小满笑了笑,走到观象台中央的浑天仪旁。这台铜制仪器是元代郭守敬所造,精美绝伦,但核心模型仍是地心说。
“神父带来的,可是第谷体系?”小满突然问。
利玛窦明显愣了一下。第谷·布拉赫的折中体系——地球静止在中心,太阳绕地球转,其他行星绕太阳转——这是当时欧洲天主教会认可的官方学说,既不完全违背圣经,又部分承认哥白尼的观测事实。但这理论传入中国还不到三年,知道的人极少。
“大人...从何得知?”利玛窦的语气警惕起来。
“天下学问,终会相通。”小满含糊带过,转向周云逸,“监正大人,晚生有一问:若依地心说,金星应如月亮,只有朔望变化,不会有满相。可我们真能看到金星满相吗?”
周云逸皱眉:“金星如钩如眉,何来满相?”
“那如果能看到呢?”小满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展开,“这是晚生连续一年观测金星所做的记录。请看——”
图纸上,金星从细钩渐盈,到半圆,再到接近满圆,然后又渐亏。规律与月亮完全一致。
观象台上一片哗然。
“这...这不可能!”一位老五官正颤声说,“金星在下星,离日最近,怎会有满相?”
利玛窦的脸色变了。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金星如果绕太阳转,就能解释这种现象。但这等于承认日心说,而日心说是被教会明令禁止的异端邪说。
“观测或有误差。”利玛窦强作镇定,“况且,若地球在动,我等为何感觉不到?飞鸟为何不落后?若地球绕日,恒星应有视差位移,为何无人观测到?”
这几个问题确实尖锐。小满知道,恒星视差要到十九世纪才被观测到,而惯性原理更是要等牛顿。
但他有备而来。
“神父问得好。”小满拍了拍手,阿福和两个工匠抬上来一件用红绸盖着的物件。
绸布揭开,露出一台黄铜制成的长筒仪器。筒身约四尺,前段是凸透镜,后段是凹透镜,架在精致的云台上——这是小满花了半年时间秘密磨制的望远镜,放大倍数约二十倍,虽然不如伽利略的,但在这个时代已是神物。
“此为何物?”周云逸好奇地凑近。
“晚生称其为‘窥天镜’。”小满调整角度,“今夜天色晴朗,正可观星。请诸位一观木星。”
此时天色已暗,东方天空,木星如一颗明亮的黄白色宝石。小满将镜筒对准它,调整焦距,然后退开:“监正大人,请。”
周云逸犹豫地将眼睛凑到目镜前。下一秒,他“啊”地惊叫一声,倒退两步,差点摔倒。
“怎么了?!”
“妖术?!”
“不...不是...”周云逸颤抖着指着望远镜,“那星星...星星旁边有小星!四颗!绕着它转!”
人群炸开了锅。利玛窦第一个冲上前,当他看到目镜中的景象时,整个人僵住了。木星和它的四颗卫星——后来被称作伽利略卫星——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其中两颗甚至能看出圆形轮廓。
“这...这不可能...”利玛窦喃喃自语,用拉丁语念起了祷告词。
小满平静地说:“若所有天体都绕地球转,为何有小星绕木星转?木星岂不成了一个小中心?”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敲在了地心说的基石上。
利玛窦猛地转身,眼中是震惊和恐惧的混合:“这仪器...从何而来?可是...巫术?”
“只是透镜组合。”小满示意阿福拆开镜筒,展示里面的结构,“凸透镜聚光,凹透镜散光,组合得当便可望远。原理与老花镜、近视镜无异。”
但利玛窦显然听不进去了。他脸色苍白,退到观象台边缘,在胸前划着十字。徐光启担忧地扶住他:“神父...”
“是魔鬼的诱惑...”利玛窦用意大利语低语,“他展示了不该被展示的东西...”
小满心中叹息。他知道这对利玛窦冲击有多大——一个虔诚的传教士,带着“传播真理”的使命而来,却在这里目睹了可能颠覆信仰的证据。
“神父。”小满走过去,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从欧洲来,带着第谷的折中学说。但你可曾想过,第谷本人临终前,其实已经倾向于日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