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玛窦猛地抬头:“你...你怎么知道?”
这是小满前世在史书中读到的细节:第谷·布拉赫临终前将观测资料交给开普勒时,曾暗示自己其实相信日心说,只是迫于教会压力不敢公开。
“我还知道更多。”小满的声音更轻了,“比如金星相位、木星卫星、土星光环...这些都可以用日心说完美解释。而地心说需要引入数十个本轮、均轮,复杂如迷宫,却仍与观测不符。”
利玛窦的嘴唇在颤抖。作为学者,他何尝不知道这些?但作为传教士,他必须扞卫教会的正统。
观象台上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周云逸和官员们围在望远镜前轮流观看,不时发出惊叹。徐光启则扶着利玛窦,担忧地看着这位精神受到巨大冲击的长者。
最后是礼部侍郎打破了僵局:“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改日再论?”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告辞。小满收拾望远镜时,利玛窦忽然走过来,用沙哑的声音说:“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观象台的西北角,这里远离灯火,只有星光洒落。
“那仪器...真的只是透镜?”利玛窦问。
“真的。”小满诚恳地说,“神父若感兴趣,我可将制作方法抄录与你。”
利玛窦沉默了很久,星光下,他的侧脸显得疲惫而苍老:“大人,你可知道,你展示的东西...在欧洲,足以让人被绑上火刑柱。”
“知道。”小满点头,“布鲁诺八年前被烧死了,不是吗?”
利玛窦倒抽一口凉气。1600年罗马鲜花广场的火刑,消息传到澳门时,在传教士中引起了巨大震动。但这个中国官员怎么会知道?
“我也知道,伽利略正在欧洲用类似的望远镜观测天体,他的发现将会引起更大的风波。”小满继续说,“但神父,真理不会因为火焰而消失。地球确实在绕太阳转,这是事实,不是异端。”
“可《圣经》...”
“《圣经》教导人行善,并未规定天体如何运行。”小满说,“上帝若创造了宇宙,那么通过观测理解宇宙的运行规律,不正是对造物主的赞美吗?”
这句话打动了利玛窦。他愣愣地看着小满,忽然苦笑:“大人...你不像官员,倒像我们那的学者。不,比学者更大胆。”
“我只是相信,眼睛看见的比书上写的更真实。”小满说,“神父此次来华,不正是为了传播真实的知识吗?地理、数学、天文...这些都是上帝赐予人类的智慧。”
利玛窦的眼神复杂起来。他此行的确有两个使命:传播福音,传播科学。但此刻,这两个使命似乎产生了冲突。
“大人。”他最终说,“今日所见,容我...仔细思量。但请答应我一事:那‘窥天镜’的发现,暂时不要公之于众。这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小满理解地点点头。他知道利玛窦在担心什么——若日心说在中国流传开,再传回欧洲,罗马教廷绝不会坐视不管,到时不仅他自己有麻烦,整个在中国的传教事业都可能受牵连。
“我可以答应。”小满说,“但有一个条件。”
“请讲。”
“请神父将欧洲最新的数学、几何、机械知识,毫无保留地传授。”小满认真地说,“作为交换,我会分享我的发现,包括望远镜的制作方法,以及...更多。”
这是一场赌博。小满赌的是利玛窦作为学者的良心,压过作为传教士的教条。
星光下,利玛窦的十字架闪着微光。良久,他伸出手:“以学者之名。”
“以真理之名。”小满握住那只手。
三日后,利玛窦搬进了工部隔壁的一座小院。名义上是“协助修订历法”,实则开始了与小满的秘密合作。徐光启成了中间的桥梁,这位聪慧的年轻人如饥似渴地吸收着来自两个方向的知识:从利玛窦那里学习欧几里得几何、第谷天文表;从小满那里了解更超前的力学原理、光学知识。
小满则从利玛窦那里得到了急需的东西:系统的欧洲数学体系、精确的观测记录方法、以及那些在欧洲已被验证但中国尚未知晓的科学发现。
他们达成了一个默契:公开场合,仍以第谷体系为准;私下研究,则可以探讨任何可能性。小满绘制了详细的日心说示意图,但注明“仅为假说”;利玛窦则偷偷将哥白尼《天体运行论》的要点译成中文,锁在箱底。
嘉靖皇帝对此乐见其成。他每隔几天就会通过“说话筒”询问进展,有一次甚至亲自来到小院,用望远镜观测了月亮。当看到月球表面的环形山时,这位修道二十年的皇帝沉默了整整一炷香时间。
“原来...月宫并无嫦娥。”他最后说,语气不知是失望还是释然。
“但有山川平原,与地上无异。”小满轻声说,“陛下,这或许才是天道的真实面貌——并非玄虚缥缈,而是有规可循。”
嘉靖没有回答,只是又看了很久。离开时,他下了一道口谕:拨银五千两,支持“窥天镜”的改良和天文观测。
冬天来临的时候,小满和利玛窦合作完成了第一份成果:《崇祯历书》的初步修订方案。虽然仍以地心说为框架,但引入了更精确的计算方法和修正参数。钦天监测试后,预报精度提高了三成。
周云逸虽然心有不甘,但面对确凿的改进,也只能接受。朝中保守派本想弹劾“洋邪术乱我中华正朔”,却被嘉靖一句“历法精准关乎农时社稷”给压了回去。
腊月廿三,小年夜的晚上,小满和利玛窦并肩站在观象台上。望远镜对着土星——经过三个月的改进,现在已能隐约看到土星两侧的突起,那是尚未清晰分辨的光环。
“开普勒正在欧洲研究行星轨道。”利玛窦忽然说,“他说轨道是椭圆,不是正圆。”
“他是对的。”小满说,“而且行星绕日速度并不均匀,近日快,远日慢。”
利玛窦转头看他,眼中是深深的困惑:“大人...你究竟从哪里知道这些?有些连欧洲的最新研究都还未确定。”
小满望着星空,没有回答。银河横跨天际,千万颗星辰沉默闪烁。在这个没有光污染的夜晚,星空如此清晰,如此浩瀚。
“神父,你看这星空。”他说,“千百年来,每个文明都以为自己所在是宇宙的中心。中国人以为中国是‘天下之中’,欧洲人以为耶路撒冷是大地中心,印度人、阿拉伯人...莫不如此。”
“但星星不在乎。”小满的声音很轻,“它们只是按照规律运行,不管我们怎么想,怎么争论,怎么为之流血、为之焚烧。真理就在那里,等待眼睛去看,心灵去理解。”
利玛窦沉默了。他胸前的十字架在寒风中微微晃动。
许久,这位远渡重洋的传教士轻声说:“我想...我开始理解,为什么上帝让我来中国了。也许不只是为了传播,也是为了...学习。”
那夜之后,观象台的灯火常常亮到天明。两个来自不同世界、不同信仰的人,在星空下找到了共同的追求:对真理的渴望,对宇宙的好奇。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的合作成果——那些改良的历法、绘制的星图、改进的仪器——正悄悄改变着这个古老帝国对世界的认知。虽然缓慢,虽然谨慎,但就像星星的运行,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
很多年后,当徐光启在《农政全书》中写下“欲求超胜,必先会通”时,他眼前浮现的,正是这个冬天观象台上的灯火,以及灯火下那两个并肩而立的身影。
一个来自未来,一个来自西方。
却在四百年前的星空下,看见了同样的真理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