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汴京皇城如同蛰伏的巨兽，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苏醒。午门之外，早已按照品级爵位，候满了等待早朝的文武百官。凛冽的寒风吹动着他们的袍袖与玉笏，发出细微的呜咽之声，却吹不散弥漫在空气中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凝重与肃杀。今日，并非朔望大朝会，却因一项足以影响国运走向的决议，吸引了所有够资格踏入文德殿的重臣。彼此间交换的眼神，都带着心照不宣的警惕与算计。
**东宫，柔福殿。**
赵云罗早已梳洗停当，却未像往日般对镜描摹，只是怔怔地坐在窗前，望着宫墙外那片逐渐泛出鱼肚白的天空。她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来。昨夜辗转反侧，脑海中尽是王伦决绝的眼神、方如玉被困的惨状，以及太子兄长那日离去时孤注一掷的背影。
一名自幼服侍她的老嬷嬷悄步进来，低声道：“殿下，打听清楚了，今日早朝，首要议题便是……‘联金抗辽’之国策。听说蔡太师那边准备极为充分，势在必得。”
赵云罗纤细的手指猛地绞紧了手中的丝帕，指节泛白。联金之策！她虽深处宫闱，却也深知此策的凶险。一旦通过，边衅大开，国无宁日，而推动此策的蔡京权势将更加熏天，届时，太子兄长的处境将更为艰难，而那个正在暗中谋划、意图虎口拔牙的人……他的行动，岂不是更加危险，更加……
她不敢再想下去。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包裹了她。身为公主，她无法踏入那决定国家命运的文德殿，无法在朝堂之上发出自己的声音，只能在这深宫之中，被动地等待着命运那残酷的裁决，等待着或许会传来的、让她心碎的消息。
“去殿外……看看。”她终究是无法安心等待，站起身，对宫女吩咐道。她要去离文德殿最近的地方，哪怕只是感受那山雨欲来的气氛，哪怕什么都做不了。
文德殿外，百官已然依序鱼贯而入。宿元景穿着庄重的朝服，步履沉稳，花白的须发在晨风中微动，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他与身旁同样神色凝重的老臣宗泽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绝。今日，纵使势单力薄，也必要据理力争，阻此亡国之策！
太子赵桓站在储君应有的位置上，面容竭力维持着平静，唯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袖中紧握的拳头，泄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能感觉到身后来自蔡京一党那若有实质的、冰冷的目光。秦桧垂手立在文官队列中靠前的位置，眼神低垂，看似恭敬，嘴角却隐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洞悉一切的微妙弧度。而勋贵队列中，童贯那张饱经军旅却更显骄横的脸上，则带着毫不掩饰的对开边战功的渴望。张邦昌等人则三五成群，低声议论，脸上多是附和与期待。
“铛——！”景阳钟响，声震九重，肃穆之气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百官屏息凝神。
片刻后，内侍尖细的声音划破寂静：“陛下驾到——！”
一身明黄龙袍的赵佶在宦官的簇拥下缓步登上御阶，落座龙椅。他面色相较于往日更显苍白，眼神中带着艺术家特有的敏感与一丝被过早惊扰的清梦所带来的倦怠，似乎对这关乎国运的清晨议论文，本能地有些排斥，却又不得不为之。
几乎在皇帝坐定的同时，殿门外传来一阵沉稳而略带刻意的脚步声，仿佛算准了时机。众人侧目，只见蔡京身着紫色宰相公服，在一众门生故吏无形的簇拥下，步履从容地踏入大殿。他并未显得急切，反而有种乾坤在握、稳坐钓鱼台的笃定。他行至御阶之下，躬身行礼，声音洪亮而沉稳：“老臣参见陛下，因整理北疆紧急军情奏报，与枢密院诸公详加推演，稍有来迟，望陛下恕罪。”
赵佶摆了摆手，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依赖：“太师为国事宵衣旰食，朕心甚慰，何罪之有。平身吧。”
“谢陛下。”蔡京直起身，目光似无意般扫过太子赵桓，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却让赵桓心中猛地一凛，仿佛被冰冷的井水浸透，寒意刺骨。
例行公事的禀奏过后，殿内气氛陡然一变，如同弓弦被瞬间拉满。蔡京手持玉笏，再次跨步出班，朗声道：“陛下，今日老臣与众位同僚，需议定关乎我大宋百年国运之大事——‘联金抗辽’之国策，经数月筹划，细则俱已完备，盟约条款、进军路线、后勤保障，皆已反复推敲，可谓万无一失！恳请陛下圣裁，早日颁行，以解北疆累世之危，扬我天朝国威于域外！”
他话音未落，早已安排好的官员纷纷出列，如同提线木偶般高声附和。
“陛下，蔡相所言，实乃老成谋国！辽主昏聩，国势日衰，金人如日方升，此乃上天赐予我大宋之良机！联强金以击弱辽，??可一举克复燕云十六州，雪澶渊之盟百年之耻！”
“正是！若能借金人之力，成就此番不世之功，陛下之文治武功，必将光耀千秋，彪炳史册，远超太祖太宗！”这马屁拍得露骨，却恰好搔到了赵佶的痒处。
一时间，附议之声此起彼伏，以秦桧、张邦昌为首，众人引经据典，描绘着一幅联金灭辽后四海宾服、万国来朝的煌煌盛世图景，仿佛胜利已然唾手可得。龙椅上的赵佶，眼中那丝倦怠渐渐被点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意动与热切，开疆拓土、青史留名，对这位骨子里更象艺术家的皇帝而言，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太子赵桓的心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窖。他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等，必须在这舆论几乎一边倒的狂潮中，投下一块坚定的巨石。他毅然踏前一步，身形挺拔如松，声音清越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过了殿内的嘈杂：“父皇！儿臣以为，联金抗辽之策，看似机巧，实乃亡国之兆，万万不可行！”
瞬间，整个文德殿鸦雀无声。所有目光，惊愕的、担忧的、审视的、冰冷的，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位年轻的储君身上。
赵佶微微皱眉，脸上闪过一丝不悦：“皇儿，朝堂之上，不可妄言。你有何见解，细细奏来。”
“父皇！”赵桓拱手，言辞恳切，目光扫过殿中诸臣，最终定格在蔡京那波澜不惊的脸上，“金人乃虎狼之邦，起于白山黑水之间，悍勇野蛮，寡廉鲜耻，更无信义可言！与之联盟，无异于与虎谋皮！今日我朝助其灭辽，他日其铁蹄南下，我大宋以何抵挡？届时，恐非但不能收复燕云故土，反而会引来更凶狠、更贪婪的恶邻，开启百年边衅，遗祸子孙后代！此乃饮鸩止渴之下下之策！望父皇明察！”
他话音刚落，宿元景立刻手持象笏，挺身高声道：“太子殿下明鉴！老臣附议！金人狼子野心，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与之结盟，绝非久安之计，实乃抱薪救火！前门驱狼，后门进虎之危，不可不防！”
老将宗泽更是须发皆张，声若洪钟：“陛下！老臣在边关多年，深知兵凶战危！联金之策，看似捷径，实则将我大宋国运，系于虎狼之背！当务之急，乃内修政理，外固边防，整饬武备，蓄养国力！岂可轻启边衅，将万千将士性命、亿兆黎民生计，寄托于异族之信义？此绝非社稷之福！”
太子一系的官员也纷纷出言支持，引据历史教训，??析当前局势，痛陈联金之弊。双方顿时在御前激烈争论起来，一方描绘着虚幻的盛世蓝图，一方揭露着残酷的潜在危机。文德殿内，一时唇枪舌剑，唾沫横飞，气氛紧张得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每一句话都仿佛带着火星。
蔡京始终冷眼旁观，如同看着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高深莫测的讥讽。待双方争论稍歇，声浪渐低，他才缓缓出列，步伐沉稳，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渗透骨髓的冰冷力量，瞬间让大殿重新归于寂静：
“陛下，太子殿下与宿太尉、宗老将军忧国之心，拳拳可见，老臣感同身受。”他先是一顶高帽送出，随即话锋一转，如同毒蛇亮出獠牙，“然，诸位所言，多是臆测危言，捕风捉影，并无实据，徒乱圣听，惑乱人心耳。”
他转向赵桓，目光平和，却带着千钧重压，一字一句道：“殿下可知，金主完颜阿骨打已遣密使送来国书，愿与我朝永结盟好，共分辽土，并以白山之水、黑土之誓为凭？此乃千载难逢、稍纵即逝之天赐良机！若因迟疑不决、畏首畏尾而错失，待金人独自吞并辽国，尽占其广袤土地、剽悍人口，实力暴涨数倍，届时……我大宋北疆万里防线，还有片刻宁日吗？殿下可能担此干系？！”
他不给赵桓反驳的机会，继续面向赵佶，语气变得慷慨激昂：“至于殿下与诸位所虑金人南下之事……呵呵，岂非杞人忧天？我朝有黄河天险，有百万虎贲禁军，有陛下昊天罔极之天威庇佑！更有万里长城，巍峨雄关！岂是那刚刚脱离渔猎、茹毛饮血的金人所能轻侮撼动？更何况，此番联盟，我朝并非无备而往，徒凭口舌！”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比的自信与煽动力：“老臣已命枢密院、兵部详加筹划，汇集历代图志，更遣死士深入北疆，实地勘测，呕心沥血，绘制成最新、最精密的《北疆山川隘口舆图》！何处可进军，何处可设伏，何处关隘可倚为金汤之固，何处水道可资粮秣转运，皆标注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此图为凭，进，则可与金军协同作战，如臂使指；退，则可依仗地利，固守疆界，可谓算无遗策，万全之策！足以保我边境百年无忧！”
**“舆图”二字，如同两道惊雷，接连在赵桓耳边炸响！** 他猛地抬头，死死看向蔡京，只见对方那浑浊的老眼中，清晰地闪过一丝极快、却冰冷刺骨、充满了嘲弄与警告的光芒，仿佛在说：“你的那点小心思，你找的那个亡命之徒，老夫早已洞若观火。那图，就在那里，有本事，就来拿！”
蔡京不再看脸色煞白的太子，转向已被那“万全之策”和“百年无忧”说得目光炯炯、频频点头的赵佶，深深躬身，语气恳切而沉重：“陛下！此《北疆山川隘口舆图》副本，关系重大，老臣已命心腹死士，以最严密之法，妥善保管于府中书斋密室之内，万无一失！此图，正可佐证此番联盟，我朝准备之充分，谋划之深远，绝非贸然行事，更非儿戏！此乃利在当代，功在千秋之伟业，望陛下圣心独断，摒除杂音，早定大计，以安天下臣民殷殷之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