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初刻，天色泛着蟹壳般的青灰色。雪雾浮在旷野上，像给焦黑的战场蒙了一层冷纱。
鹰愁川尾，这片由旧湿地改成的火垦试点，在经历两月前的烈焰席卷后，如今黑灰与白雪混杂。每踩下一步，就发出“吱”的声响，暗红色的泥水从冻土中渗出，将积雪染成淡淡的血色。
高虎带着十二名前军小队的掌旗兵，负责今日的“清场”任务。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二十四名新募的民夫，多是附近流民，衣衫褴褛，用旧帐布裹着冻裂的双脚。
遍地狼藉中，散布着昨夜被驱散的草原狼的遗骸。尸体横陈，白骨半露，血冰与灰泥冻在一起，形成一幅凄惨的景象。
丈量曹参军的命令很明确：今日必须拉出第一条“基准绳”，供后续井字格使用。可是雪地遍布狼尸，肋骨斜刺如断枪，胫骨横陈似拒马，测绳一拉就被骨茬勾住，始终无法绷直。
高虎皱紧眉头，踢开一根横在面前的狼胫骨。骨头在雪地上滚了两圈，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这骨头比箭杆还直！”他忽然蹲下身，拔出腰间的短刀。
咔嚓一声，他斩断狼的后腿骨，仔细剔净筋肉。一根莹白的骨棍显露在雪地中，像一柄天然的量尺。他在骨棍两端各削出一道环槽，便于系绳。
“标桩就用它！”高虎站起身，举起手中的骨棍，“狼群挡了火，就用它们的骨头给田让路！”
兵卒与民夫们面面相觑，但很快便行动起来。他们迅速分成三组：剔骨组用刀背敲碎冻肉，骨块与冰渣齐飞；削桩组将胫骨削成两头尖、中段带环槽的“骨梭”；打桩组则用旧盾当锤，把骨梭垂直敲入冻土，深度严格保持在一尺二寸，与测绳高度齐平。
民夫阿黎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带着个八岁的女儿。她颤抖着捧起一根狼胫骨，指尖传来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
“怕甚？”高虎喝道，“狼已死，它再不能夺人田！”
阿黎咬紧牙关，用力将狼胫骨插入冻土。粗糙的骨槽划破了她的手掌，血珠滚落在骨面上，瞬间凝结成冰。她抬头望去，只见白骨标桩一根接一根竖起，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像一条断续的苍白项链，蜿蜒三里，直没入远处的雾霭中。
偶尔有风掠过，骨槽孔发出低低的哨声，似狼群远嚎，又似旧战场亡魂的应和。
“环槽要再深半分，才能固定测绳。”高虎巡视着每个小组的工作，不时出声指导，“双头尖的设计是为了省铁锹，一脚就能踩入冻土。”
一名水书吏跟在队伍后面，用炭条在每根骨桩上编号：“鹰一”“鹰二”……既防止重复，也避免与后期要立的“星脊火标”混淆。
阿黎渐渐熟练了动作。她发现用脚后跟轻轻一踩，骨梭就能稳稳插入冻土，再用旧盾平整地敲击几下，就能达到要求的深度。她的女儿小丫跟在身后，小心地将测绳穿过骨槽。
“娘，这根骨头在唱歌。”小丫把耳朵贴近一根骨桩，听着风中传来的哨声。
阿黎没有回答，只是更加用力地将手中的骨梭砸进冻土。她记得两个月前，狼群还在附近徘徊，她们不得不躲在简陋的窝棚里，整夜听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如今，这些曾经威胁她们生命的野兽，却成了开辟新田的工具。
“基准绳往左半寸！”高虎洪亮的声音在雪原上回荡。
打桩组立即调整方向，确保每一根骨桩都精确地排列在直线上。剔骨组的民夫们已经摸索出技巧，他们先用雪擦去骨上的血冰，再用刀背轻轻敲击关节处，就能完整地取出一根胫骨。
削桩组的兵卒们则发明了一种简易的模具，可以同时削出三根骨梭，大大提高了效率。他们发现狼的胫骨最为笔直，适合做标桩；而肋骨则可以用来制作测量用的骨尺。
太阳渐渐升高，雪雾开始消散。苍白的骨桩在阳光下连成一条笔直的线，将焦黑的战场整齐地分割开来。测绳在骨槽间绷紧，发出嗡嗡的声响，像长弓开弦。
阿黎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她的手掌已经磨出了水泡，但看着眼前这条蜿蜒的骨链，心里却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些曾经象征死亡的白骨，如今正在为新的生命铺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