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下午,申时刚过,互市署的正堂便再次坐满了人。六方代表依照旧例各自落座,与上次那令人窒息、空气中都仿佛凝着冰碴的对峙相比,此番堂内的气氛截然不同。虽依旧严肃庄重,人人脸上都带着议事时的审慎,但那股紧绷欲断的弦却松了下来,隐隐流动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带着暖意的生机。甚至,从敞开的雕花高窗徐徐飘进来的微风中,都似乎挟带了一丝从赤泊渊方向而来的、微咸而干燥的特殊气息——那是新盐池“盐火”蒸腾后留下的味道,不浓烈,却清晰地提醒着每个人,荒原之上已然不同。
镇西大将军厉晚是踩着最后一记更漏的余韵步入正堂的。
她没有穿戴令人望而生畏的鎏金明光铠,今日只着一袭暗赤色云纹锦袍。那赤色并非娇艳风采,乃是烽火淬炼后的战旗底色,沉郁中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严。锦袍的剪裁并未刻意强调女性的柔美曲线,反而偏向利落挺括,宽袖收腕,腰身以一道玄色革带紧束,越发衬得她身姿修长挺拔,步履间自带一股飒爽与从容,每一步都稳健而清晰,落地无声却自有分量。
她腰间那柄形制古朴、闻名边塞的军刀并未佩挂,而是由一名身着轻甲的亲兵双手平托,紧随其后,刀身连鞘横陈于铺着深蓝绒布的托板上,正散发着无形的压力。
踏入堂内,厉晚的目光并未急切扫视,而是先以眼角余光迅捷地掠过全场——京官们端坐的姿态,草原长老眉宇间的沟壑,玄溟宗匠师指间的薄茧,浮玉管事们眼底的精光,最后,视线似是不经意地落向主位上的霍煦庭。霍煦庭正垂目看着案前文书,似有所感,抬眼望来。
两人的目光于空中短暂相接。厉晚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那不是笑容,更像是某种了然的微澜掠过寒潭水面,极浅,极淡,转瞬即逝,却让留意到她的人心头倏然一紧。那细微的表情仿佛在说:“风波暂歇,棋局重开。霍市监,今日这盘棋,且看你我如何落子。”
旋即,她不再停留,径直走向自己的席位,位于长桌西侧上首,与主位遥遥相对,既不僭越,又足以彰显其举足轻重的地位。亲兵悄无声息地将托着佩刀的托盘置于她座椅右侧的地面,刀鞘末端与青砖轻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笃”响,是一个沉稳的注脚。
厉晚姿态舒展地落座,并未如寻常女子那般矜持并拢双膝,也未像一些武将那样大刀金马。她只是自然而然地靠向椅背,双臂交叠,环抱胸前。这个姿势让暗赤锦袍的布料在臂弯处形成几道利落的褶皱,勾勒出流畅而蕴藏着力量的肩臂线条。她下颌微收,目光平静地投向长桌中央的空处,神态间既无咄咄逼人的审视,也无置身事外的疏离,一种历经沙场磨砺后沉淀下来的,洞若观火的沉静。阳光从高窗斜入,在她侧脸镀上一层淡金,隐约可见鬓角一丝不属于风霜的,极其细微的银亮。
她一言未发,但那份属于顶尖统帅的沉凝气度,那柄象征杀伐与守护的静卧佩刀,以及她自身所代表的镇西军无可动摇的力量,已悄然为这场关乎各方利益的议事,定下了务实、清醒且不容轻慢的基调。任何浮夸的言辞或取巧的心思,在这位目光如雪原鹰隼般锐利清醒的将军面前,恐怕都需再三斟酌。
镇西军的主簿是个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吏,他上前一步,将一份墨迹犹新、似乎还散发着松烟墨清香的易货清单,双手平举,然后郑重地摊开在长桌正中央光滑的漆面上。羊皮纸坚韧,其上的字迹工整如刻。清单的抬头制式、货品分类与折算体例,皆与互市署历年所用的贸易文书一脉相承,透着规矩与传承。然而,当所有人的目光落在最上方那“甲等货品”一栏时,心头都不由微微一震。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