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身影刚消失在石板路拐角,林晓东的心就活络起来。白天壮胆,昨晚的恐惧被强烈的好奇心压倒。他一定要看看后院到底有什么。
他先是在堂屋和灶间仔细搜寻,看有没有后门的钥匙,或者别的入口,但一无所获。那扇小木门从里面闩着,是老旧的门闩,没有锁眼。他试着推了推,门纹丝不动,闩得很牢。
难道没有钥匙就进不去?奶奶总要进去的。他回忆着奶奶昨天的行动,目光落在了灶台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挂在墙上的小竹篮上。他走过去,踮脚取下竹篮。里面是些零碎杂物,针头线脑,还有几块干净的旧布。他伸手在底下摸索,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金属物。
是一把古旧的黄铜钥匙,样式很老,磨得发亮。
林晓东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拿着钥匙,走到那扇小木门前。钥匙插进同样古旧的铜锁孔里,轻轻一拧,“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他取下锁,抓住冰凉的铁门闩,用力向旁边一拉。
门闩滑动,发出滞涩的摩擦声。
他推开门。
一股比在门外闻到的浓郁十倍不止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甜腥、陈腐、药味、还有一丝牲畜棚圈般的臊气,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沉甸甸的、仿佛有了实质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后院比他想象的小,只是一个狭窄的长条形空间,一边是高耸的、长满青苔的山壁,另一边就是老屋的后墙。地上铺着碎石子,墙角堆着些破瓦罐和朽木。光线被山壁和屋檐遮挡,即使是白天,这里也显得异常昏暗、阴冷。
而就在这昏暗院子的最里头,紧贴着山壁,有一个低矮的、用粗糙石块和泥巴垒砌的小屋,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窄窄的、紧闭的木门。那令人极度不适的气味,正是从那石屋里散发出来的。
笃,笃,笃。
那熟悉的敲击声,再次响起。这次无比清晰,就是从面前这扇低矮的木门后面传出的!
林晓东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想掉头就跑,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一种混合了恐惧和病态好奇的力量,驱使着他向前挪动。
他走到石屋门前。门没有锁,只用一个简易的木插销插着。敲击声还在继续,不紧不慢,仿佛在等待,在引诱。
他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了那潮湿滑腻的木插销,用力一拔。
吱嘎——
木门向内开了一条缝,更浓烈呛人的气味涌出。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林晓东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啪一声点亮。微弱的火苗跳动,勉强照亮门内一小片区域。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上一个破旧的、褪了色的红布襁褓。鼓鼓囊囊的,里面似乎裹着什么东西。襁褓旁边,放着一个小瓦盆,盆里有些黑乎乎的、粘稠的、类似粥糊的东西,已经馊了,爬着几只苍蝇。还有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里面是半缸清水。
视线向上移动。火光摇曳中,他看到了。
在襁褓上方,昏暗的光线里,有一张脸。
一张孩子的脸。大概三四岁模样。皮肤是一种不正常的、死气沉沉的青灰色,布满细小的、像是干涸河床般的褶皱。眼睛紧闭着,眼窝深陷。嘴唇是乌紫色的,微微张开一条缝。
而这张脸的额头、脸颊、下巴上,贴满了大小不一的、黄色的、画着红色扭曲符号的符纸。有些符纸已经很旧,边角卷起,颜色黯淡;有的似乎新一些,朱砂的颜色还带着点刺目的鲜红。
最诡异的是,这张脸的额头上,还盖着一块小小的、方形的红布,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乌紫的嘴唇和尖尖的下巴。
就在林晓东的脑子被这骇人一幕冲击得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记的时候——
那覆盖着红布的脸,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然后,那只从破旧襁褓里伸出来的、同样呈现青灰色、满是褶皱的小手,慢慢地、僵硬地抬了起来,五指蜷缩着,用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在空气中,轻轻地,敲了敲。
笃。笃。笃。
和林晓东昨夜、还有刚才听到的,一模一样的敲击声。
林晓东魂飞魄散,惨叫一声,手中的打火机脱手飞出,火光熄灭。他连滚爬爬地退出石屋,撞在对面堆放的朽木上,也顾不上疼痛,拼命冲向通往堂屋的小门,冲进屋,反手将门死死关上,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湿透了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奶奶回来了。
林晓东连滚爬爬地回到自己房间,瘫坐在椅子上,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听到奶奶进院,在堂屋走动,然后,脚步声停在了那扇通往后院的小门前。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开门的声音,奶奶走进后院,然后,是那扇低矮石门被打开的声音。
没有惊叫,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死寂。
但林晓东能感觉到,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后院的方向,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渗透过来,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
晚饭时,奶奶什么都没问。她像往常一样沉默地摆好碗筷,但林晓东注意到,她的手比早上抖得更厉害了,指关节的红肿也似乎更明显。她盛粥时,不小心洒了一点在桌上,愣了一下,才用抹布慢慢擦去。
桌上的腌菜黑得像墨,稠粥冒着微弱的热气。煤油灯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长长的,扭曲晃动。
奶奶忽然抬起头,看向林晓东。她的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浑浊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着林晓东完全无法理解的、沉重到令人绝望的情绪。那不是愤怒,也不是被撞破秘密的惊慌,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哀戚,和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发出一个极其沙哑、轻得几乎听不清的音节:
“吃吧。”
然后,她低下头,开始缓慢地、一口一口地,喝着自己碗里那已经没什么热气的粥。每一口都吞咽得十分艰难,仿佛吃下去的不是食物,而是沙子。
屋子里,只剩下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和那无处不在的、仿佛从墙壁缝隙、地砖下面渗透出来的,甜腥腐朽的冰冷气息。后院那低矮的石屋,像一个沉默的、充满恶意的黑洞,它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即便隔着几道门墙,也沉沉地压在林晓东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看见了,就再也回不去了。这个夏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