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果然喝下了小半碗白粥,眼神甚至清明了一瞬,看着陈启明,嘴唇翕动。陈启明凑近,听到父亲用尽力气挤出几个字:“……听你爷爷的……别问……”
别问什么?陈启明还没来得及追问,父亲又昏睡过去。
之后两天,父亲时而清醒,时而昏睡,但那种回光返照般的精神始终没有彻底消退,吊着最后一口气。而陈老栓,除了偶尔在父亲耳边低语几句,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坐在病房角落的椅子上,闭目养神,或者翻看那本蓝布封皮的“账本”。他拒绝住到陈启明安排的宾馆,只在病房里将就。
陈启明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爷爷和父亲之间,绝对有秘密。那账本里记着什么?为什么父亲临终前要“听爷爷的”?村里人为什么那么怕爷爷?
第三天夜里,陈启明实在按捺不住。趁陈老栓似乎睡着了(他坐在椅子上,头微微低垂),陈启明蹑手蹑脚地靠近。爷爷的衣服洗得发白,那本蓝布账本在内兜里露出一个角。他的心砰砰狂跳,颤抖着伸出手,极其小心地,将那个薄薄的本子抽出了一点。
借着病房仪器屏幕微弱的光,他勉强看清翻开的那一页。
是毛笔竖排写的字迹,工整却透着冷硬。格式真的像账本:
王有福,借六年,已偿五年又十一个月,利:其子福根,百日咳,三日愈。余一月,待偿。
李秀英,借八年,已偿七年又三个月,利:其母眼疾,翳障自消。余九月,待偿。
赵铁柱,借十年,已偿九年整,利:其家母猪,连产三窝健仔。余一年,待偿。
每一行都类似,记录着某人“借”了多少年,已经“偿还”了多少年又多少个月,所谓“利”则千奇百怪,都是些小病痊愈、家畜兴旺之类的事情。而最后都跟着一句“余xx,待偿”。
这记的是什么账?借的什么?偿的又是什么?为什么“利”这么古怪?
陈启明头皮发麻,手指颤抖着往后翻。后面的字迹似乎更新一些。然后,他看到了父亲的名字。
陈建国,借二十五年,已偿二十四年又十一个月,利:自身,胰腺危症,转安。余一月,待偿。另:加借五年,利:孙启明,学业顺遂,身体康健。待偿。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借二十五年?已偿二十四年又十一个月?胰腺危症转安……正是父亲四十七岁那次!加借五年……利是……自己学业顺遂,身体康健?
“借”的是什么?这所谓的“偿”,难道是……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毒蛇,猛然窜入他的脑海——寿数!他们借的是寿数!爷爷不是在行医,他是在做交易,用某种邪门的方法,为人“借”来寿命,而借寿的人,需要用自己的某种“运气”或亲人的“福泽”来支付利息?甚至可能……用剩余的生命时间来“偿还”本金?
父亲那次大病不死,是“借”了寿?而代价是……一直身体孱弱,并且现在要“偿”了?那加借的五年,利是自己平安顺遂……意味着什么?自己这五年的“好运”,是父亲用额外借来的寿数换的?而现在,这额外的五年也要“偿”了?所以父亲才说“听爷爷的”?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攫住了他。他猛地抬头,却对上了一双在昏暗光线里亮得吓人的眼睛。
陈老栓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被撞破秘密的惊慌或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寒的平静。
“看明白了?”陈老栓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你……你对我爸做了什么?!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陈启明的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他扬了扬手里的账本。
陈老栓缓缓站起身,走近几步。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甜腻的药草味似乎浓了些。“鬼东西?这是买卖,是契约。你爹当年病得要死,跪着求我救他。我给了他二十五年阳寿,他自愿签的契。利息是他自己的时运不济,小病不断。如今期限到了,本利该清。”他的目光落在账本上,“那加借的五年,是他看你考学辛苦,自愿加的。利息就是你这些年的顺遂。”
“荒唐!这不可能!寿命怎么能借?!”陈启明吼道,却觉得浑身发冷。
“能不能借,你爹现在躺在这里,就是答案。”陈老栓的眼神锐利如刀,“时辰快到了。今夜子时,连本带利,一并收回。”
“收回?怎么收回?你要对我爸做什么?!”陈启明挡在病床前。
“不是‘做什么’,是‘取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陈老栓看了一眼床上毫无知觉的父亲,“还有他自愿加借的,那五年的‘利’……也该连本带利,收回来了。”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了陈启明身上。
陈启明如坠冰窟,瞬间明白了那“加借五年,利:孙启明……”后面“待偿”两个字的真正含义。父亲借来的寿数,以他的“顺遂”为利息。现在借期到了,不仅要收回父亲的寿命,连带着这五年因为“借寿”而附着在他身上的“利息”——他的健康、运气,甚至可能……他的未来,都要被“收”走?作为额外的“利”?
“不……你不能……”陈启明后退一步,撞在病床上。
陈老栓不再看他,转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城市斑斓却冰冷的夜景,背影僵直。“时辰一到,自有分晓。这账,烂不了。”
他抬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古旧的紫砂药壶,只有巴掌大,壶嘴用红纸紧紧塞着。他拔掉红纸,将壶嘴凑近自己唇边,似乎轻轻吸了一口什么,然后迅速塞回。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一丝极其不正常的、病态的红晕,那双眼里的光芒也更盛了。
陈启明惊恐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又看向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父亲,再看看自己。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几乎将他淹没,但更深的是恐惧。对未知邪术的恐惧,对爷爷这个冷漠“债主”的恐惧,更对自己那被无形中抵押出去的“五年顺遂”及其可怕后果的恐惧。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监护仪器发出的规律滴答声,冰冷地计算着时间,一步步逼近那个未知的“子时”。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车流如织。但这间病房,却像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由陈年旧账、诡异契约和冰冷寿数交易构成的黑暗世界里。账本上那些墨迹犹新的名字和数字,仿佛活了过来,在昏暗的光线中无声地蠕动、叫嚣。
陈老栓静静地立在窗边,如同一尊毫无感情的泥塑,只有偶尔扫向病床和陈启明的目光,锐利如钩,仿佛在评估着最后的“收成”。
陈启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本蓝布账本,簿册粗糙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父亲断续的呼吸声,仪器单调的鸣响,还有窗外遥远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喧嚣,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子时,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