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府邸的清晨,浸润在一层薄如蝉翼的淡金色曦光里,昨日的喧嚣与绚烂,如同潮水般褪去,只余下满院清寂与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若有似无的海棠甜香。那场盛大婚礼所铺陈的“十里棠红”,已被细心扫去,唯余府内各处角落、窗台檐下,偶尔能瞥见几片被风遗落的、已然失水微卷的粉白花瓣,无声诉说着昨日的盛景。
新房所在的“棠溪院”,得名于院中那条引自活泉、蜿蜒而过、岸边遍植新海棠的浅浅溪流。此刻,溪水潺潺,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室内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而温暖的光影。红烛早已燃尽,只余两盏精致的鎏金烛台上凝结着层层烛泪,如同绽放的红色珊瑚。大红的“囍”字、垂落的锦绣帐幔、以及空气中混合着未散尽的合卺酒气与淡淡馨香的气息,无一不昭示着此间主人的新身份。
黛玉醒得比平日略晚。意识回笼的瞬间,首先感受到的并非陌生的环境,而是身侧平稳而悠长的呼吸声,以及透过薄薄寝衣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暖体温。她微微动了动,发现自己正被一只手臂松松地环着,以一种既亲密又带着珍重意味的姿态。昨日的记忆如画卷般缓缓展开——喧天的喜乐、绵延的花路、交握的手心、烛光下的对望、以及那杯微辣却暖心的合卺酒……脸颊不由自主地泛起薄红。
她悄悄侧过头。苏砚之已然醒来,或许醒得比她还早,此刻正半支着身子,静静地看着她。他未着外袍,只穿一身素白的寝衣,墨发未束,几缕散落在额前,柔和了平日过于清晰的轮廓。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里面漾着毫不掩饰的温柔与一丝初为人夫的、近乎笨拙的满足。
“醒了?”他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特有的低哑,比平日更添几分磁性。
黛玉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与他相接,虽有羞涩,却并无闪躲。多年的相处,早已让他们熟悉彼此的存在,此刻身份的转变,带来的并非突兀的陌生,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水到渠成般的亲密与归属感。
“可还习惯?”他问,目光扫过室内陌生的陈设。这院落虽是他亲自督建、一草一木皆精心挑选,但对黛玉而言,终究是新的居所。
“有你在,何处皆安。”黛玉轻声答道,话语自然而真挚。她确实没有感到太多不适,或许是因为这座府邸的每一处,都隐约能看见苏府“春深”风格的影子,更因为身侧这个人,是她自小便信赖依恋的“砚之哥哥”。
苏砚之眼中暖意更浓,伸手替她将滑落肩头的锦被拢好。“时辰尚早,若还困倦,再睡片刻也无妨。”他顿了顿,又道,“母亲昨日叮嘱过,今早不必急着去请安,让你好生歇息。”
这声“母亲”,指的是柳清徽。黛玉入谱苏家,柳清徽便是她名正言顺的母亲。如今她嫁与砚之,这层关系更是亲上加亲。想到娘亲的体贴,黛玉心中又是一暖。
两人并未再睡,只是这般依偎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话题琐碎而平常,无关风月,只关生活。苏砚之告诉她府中大致格局,各处仆役管事的性情;黛玉则说起自己带来的几箱书籍、药材与琴具该如何安置。阳光逐渐升高,室内的光影缓慢移动,气氛宁静而温馨,仿佛他们早已如此度过了无数个清晨。
起身梳洗后,真正的“新婚燕尔”日常,便在这座崭新的府邸里,徐徐展开。
用早膳的偏厅,窗明几净。桌上摆着的,并非山珍海味,而是几样清淡可口的粥点小菜,多是黛玉素日喜爱的口味,显然膳房是得了吩咐精心准备的。两人对坐而食,并无太多言语,只是偶尔苏砚之会将她多看了一眼的菜碟往她面前推近些,或在她盛第二碗粥时,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汤匙。动作间,是经年累月形成的默契,如今更添了几分夫妻间不言而喻的体贴。
早膳后,苏砚之需去兵部点卯。临行前,他并未匆匆离去,而是陪着黛玉在棠溪院中略走了走,指着溪边几株他特意寻来的、据说能四季开花的海棠品种,告诉她日后可以在此处赏花抚琴。又细细交代了府中几位主要管事嬷嬷,嘱她们务必听从郡主吩咐,凡事以郡主之意为先。
“我申时前后便回。”他站在院门口,回身看着她,目光清定,“府中诸事,不急在一时,你慢慢熟悉便是。若有任何不适或需用之物,尽管吩咐下去,或……遣人去兵部寻我。”
最后一句,他说得略有些不自然,似乎不太习惯将私事与公务混为一谈,却又忍不住要交代周全。黛玉抿唇一笑,点头应了:“我知道了,你去吧,路上当心。”
目送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黛玉才转身,开始真正打量这座将成为她长久居所的家。仆役们训练有素,恭敬有礼,一切井井有条。她先去了特意为她保留的、位于东厢的“海棠医庐”分设药房——这是当初商议婚事时,苏砚之主动提出的,要将她这份济世之心与爱好,一同迎入新家。药房虽不及苏府那个大,但器具药材一应俱全,窗明几净,窗外正对几株药植,令人心静。
随后,她在管事嬷嬷的陪同下,大致了解了府中库房、账目、人员等概况。她并未立刻指手画脚,只是静静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关键之处,态度温和却自有主张,让原本有些忐忑观望的下人们渐渐安心,心道这位新主母虽年轻尊贵,却并非不谙世事、骄纵难侍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