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晨光透过薄雾,温柔地洒在通州码头的青石板路上。运河水面波光粼粼,早起的货船已开始往来穿梭,码头脚夫吆喝着号子,空气中混杂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货物扬起的尘土味,以及远处早点摊飘来的炊烟香——这是一幅与京中贵邸截然不同的、充满市井生气的画卷。
码头东南角一处稍显清净的泊位,停着一艘不大不小的乌篷船。船身漆成沉稳的深褐色,篷顶是新的竹篾编成,带着竹材特有的青黄。船头悬着两盏素纱灯笼,白日里并未点燃,在晨风中轻轻摇曳。这船看似普通,细看却能发现不少用心之处:船身吃水线附近加装了防撞的软木,篷窗可以灵活开合,甲板擦拭得一尘不染。这是苏云璋托旧日“棠影司”中精于庶务的旧部寻来,又请船匠按照他与柳清徽的起居习惯略作改装的——既不失隐逸之趣,又兼顾了舒适与安全。
苏砚之与黛玉带着棠哥儿、玉姐儿,一早就从城中赶来送行。两个孩子如今已能稳稳走路,棠哥儿牵着父亲的手,玉姐儿则被乳母抱着。两个小家伙似乎还不懂离别,只对码头上的船只、水鸟和来往人群充满好奇,乌溜溜的眼睛转个不停。
苏云璋与柳清徽的行李早已送上船。并不多,只有两个半旧的樟木箱笼,装着换洗衣物、几本随身爱读的书册、文房四宝、一匣茶叶、一套简单的茶具,以及柳清徽不离身的几卷琴谱和她那方“春棠夫人”金印——如今已无实用,却是个念想。苏云璋特意带上了那管跟随他多年的紫竹洞箫,还有一叠空白的“春棠笺”。最特别的,是柳清徽坚持要带的一个小藤箱,里面是她这些年收集的各种成药与简易医具——这是她“海棠医庐”的习惯,走到哪里,总想着或许能帮上需要的人。
“父亲,母亲,此行路途遥远,千万保重。”苏砚之将两个备好的防水锦囊递给父亲,“这里一份是沿运河至江南主要码头、驿站的联络人与紧急接应点的名录与信物;另一份是儿子与几位同年故旧在沿途州府的名帖,若有需要,可凭此求助。虽知二老不欲张扬,但以备万一。”
苏云璋接过,拍了拍长子的肩,眼中是欣慰与放心。“你有心了。京中诸事,便托付于你与兄长了。”
黛玉则将一个绣着缠枝海棠的布包递给柳清徽:“娘亲,这里是我新配的几样丸散,消暑的、防晕船的、治水土不服的,用法都写在里头了。还有给父亲调理旧伤的膏药,隔三日换一贴。”她又蹲下身,对两个孩子柔声道:“棠哥儿,玉姐儿,要听爹爹和乳母的话。等祖父祖母回来,给你们带江南的糕点和好玩的小玩意,好不好?”
棠哥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玉姐儿则伸出小手,扯了扯柳清徽的裙角,奶声奶气地说:“祖母,快回。”
柳清徽心头一软,俯身亲了亲孙女儿的脸蛋,又摸了摸孙子的头,眼中泛起不舍的泪光,却很快忍了回去,笑道:“好,祖母一定早些回,给我们玉姐儿带最漂亮的绢花。”
晨雾渐散,日光渐炽。船家是个五十来岁、面容黧黑精瘦的汉子,姓周,话不多,却显得沉稳可靠。他过来恭敬请示:“老爷,夫人,潮水正好,是否启程?”
苏云璋与柳清徽对视一眼,点点头。
最后的道别简练而不拖沓。苏云璋与柳清徽登上跳板,走进船舱。船工解开缆绳,长篙一点,乌篷船便缓缓离开了码头,向着运河宽阔的水道滑去。
岸上,苏砚之抱着女儿,牵着儿子,与妻子并肩而立,目送船只渐行渐远,最终融入运河上千帆竞发的背景里。黛玉轻轻靠在丈夫肩头,低声道:“不知为何,看着二叔和娘亲这般离去,心里虽有不舍,却更觉得……圆满。”
苏砚之握紧她的手,目光仍追随着那已变成一个小点的乌篷船:“因为他们去的地方,是他们真正想去的地方。”
船行水上,另是一番天地。
初始几日,船只沿着繁忙的京杭运河主道南下。两岸或是繁华市镇,码头商铺林立,人声鼎沸;或是平畴沃野,绿禾如毯,农人耕作其间;偶见古塔寺庙,青瓦粉墙,隐于绿树丛中。白日里,苏云璋与柳清徽多坐在船头篷檐下。柳清徽会泡一壶清茶,苏云璋或读书,或对着两岸景色写生——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闲适心情,用那叠春棠笺勾勒沿途所见:一座石桥的拱影,几丛临水的芦苇,远处山峦淡淡的轮廓。笔法比年轻时更趋简淡,却多了几分随性与天趣。
柳清徽则常捧着医书,或是拿出针线,为沿途见到的贫苦人家孩童缝制些简单衣物。有时船靠码头补给,她会让船家稍等,自己上岸去临近的药材铺转转,补充些草药,或与坐堂大夫简单交流几句地方常见病症。苏云璋总是陪着她,两人布衣素服,如同最寻常的旅人夫妻,无人知晓他们曾经的显赫身份。
船过山东境内时,遇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运河水面陡然开阔,风急浪涌,乌篷船在波涛中颠簸起伏。柳清徽有些晕船,脸色发白。苏云璋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一手稳住她,另一手却从怀中取出洞箫,就着风雨声与船体的摇晃,吹起一曲《渔舟唱晚》。箫声清越悠远,穿透风雨,奇异地抚平了舱内紧张的气氛。船家周老大在船尾操舵,闻声也不由赞道:“老爷好箫声!听得人心都静了。”柳清徽在他怀中渐渐放松,竟在风雨颠簸中沉沉睡去。
待雨过天晴,彩虹横跨运河上空,两岸被洗涤过的草木青翠欲滴。柳清徽醒来,见苏云璋肩头衣衫已被她睡梦中压出褶皱,窗外是水洗过的碧空与彩虹,不由莞尔:“方才竟睡着了。你的箫声,比什么安神药都管用。”
他们并不急于赶路。船行至风景佳处,或听闻附近有名胜古迹,便让船家泊岸,上岸盘桓一两日。
在徐州,他们登临云龙山,访放鹤亭旧址,遥想东坡当年。苏云璋于山腰小亭中,以随身携带的笔墨,在春棠笺上录下东坡《放鹤亭记》片段,笔意疏朗。柳清徽则在山间发现几株罕见的草药,小心采了,说是回去可配一味新方。
过淮安,他们特意去看了漕运总督府旧址与镇淮楼。昔年盐漕之争的风暴中心,如今只余下巍峨的建筑与来往的商旅,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已化作茶楼酒肆里说书人口中模糊的传奇。两人在镇淮楼头凭栏远眺,运河如练,帆影点点。苏云璋忽然指着远处一艘吃水很深的漕船,对柳清徽轻声道:“你看,如今这盐漕之利,总算能多些落入国库与百姓口袋了。”语气平淡,却有着幕后之人看到棋局终定后的释然。柳清徽握了握他的手,没有说话。
这一路,他们遇见过卖唱为生的盲眼父女,柳清徽悄悄让船家多给了些银钱;遇到过因家乡水患北上投亲的落魄书生,苏云璋与他聊了半日学问,临别赠了他几锭墨与一些盘缠;也遇到过在码头兜售自编蒲扇、竹篮的老妪,柳清徽买了好几把,说是轻便实用,正好分赠京中的晚辈。
最漫长的一次停留,是在瓜洲。
船至瓜洲渡时,正是黄昏。夕阳将浩渺江面染成一片金红,远处金山寺的塔影在暮霭中若隐若现。码头上依旧繁忙,却已不是当年林如海秘密托孤时的那个简陋荒僻的野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