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璋让船家在远离主码头的一处僻静水湾泊船。夜幕降临后,他携柳清徽下了船,沿着江堤缓缓行走。夏夜的江风带着湿气与淡淡的鱼腥味,远处灯火点点,渔歌隐约。
他们找到了当年那片早已面目全非的芦苇滩。如今这里建起了小小的龙王庙,香火寥寥。庙前有棵老柳树,枝干虬结,想来年月久远。
两人在柳树下静立良久。江涛拍岸,声声入耳。
“就是这里了。”苏云璋望着漆黑的江面,声音很轻,“那晚雪很大,林公的船就泊在前面不远。他抱着玉儿,站在舱口……”
他没有说下去。柳清徽挽住他的手臂,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她记得丈夫当年从瓜洲归来时肩头的伤与眼中的决绝,记得那个惊怯小团子初入苏府的模样,也记得后来无数个日夜的守护与如今黛玉一家和乐的模样。
“都过去了。”柳清徽轻声说,“如海兄与贾敏姐姐若在天有灵,看到玉儿今日,也当含笑。”
“是啊,都过去了。”苏云璋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将最后一丝沉淀在心底的沉重,都随着这江风呼了出去。他从袖中取出那管洞箫,就着江风明月,吹奏起来。这一次,他没有吹奏任何成名的曲子,只是即兴而作,箫声低回婉转,似在倾诉,又似在告别,最终化入浩荡江声,了无痕迹。
当夜,他们宿在船上。半夜里,苏云璋肩伤隐痛,辗转难眠。柳清徽起身,就着舱内小灯,为他敷上黛玉准备的膏药,又轻轻为他揉按良久,直到他呼吸渐渐平稳,沉沉睡去。她守着他,听着舱外汩汩的水声与偶尔的虫鸣,心中一片安宁。这一路,她照顾他的旧疾,他体贴她的晕船;她为他缝补衣衫,他替她簪好被风吹乱的发丝。没有仆役环绕,没有俗务缠身,只有最本真的相依相伴。这种褪去所有光环与身份后的相守,比年轻时更多了一份历经岁月淬炼的、深入骨髓的默契与珍重。
离开瓜洲后,他们不再沿运河主道南下,而是折入支流,向着太湖方向而去。船行渐缓,景色愈幽。过常州、无锡,河道渐窄,两岸时见桑田鱼塘,白墙黛瓦的村落掩映在绿树修竹之间,真正的江南水乡风貌渐次展开。
这一日,船行至一处无名野荡。水面开阔如镜,四周芦苇丛生,远处有青山如黛。时值午后,云影天光,倒映水中,船行其间,仿佛滑行在一幅巨大的青绿山水画卷之上。周老大说,此荡连通太湖,却少有大船往来,最是清静。
苏云璋让船家在荡心一处平坦的芦苇浅滩旁泊了船。他与柳清徽下了船,登上浅滩。滩上细沙柔软,生长着几簇蓼花与不知名的野草,开着细碎的蓝紫色小花。
柳清徽忽然道:“子珩,我想弹琴。”
苏云璋微笑颔首,回船取了她的“清商”琴。就在这野荡之滨,芦苇之侧,柳清徽席地而坐,将琴置于膝上,信手拨弦。弹的既非《广陵散》的激昂,也非《幽兰》的孤高,而是一曲她自己近日有感而作的《云水谣》。琴音清越空灵,似云卷云舒,似水波荡漾,与这天地间的静谧完美相融。
苏云璋静静听着,待一曲终了,他拿起洞箫,接着最后的余韵,即兴相和。箫声比琴音更低回,却更添几分苍茫与旷远。琴箫合鸣,在这无人野荡之上,随风飘散,惊起几只栖息芦苇深处的白鹭,翩然飞向远山。
奏罢,两人相视一笑。无需言语,心意相通。
柳清徽望着烟波浩渺的水面,轻声道:“从前在府中,总觉得‘春深不谢’是门楣,是责任,是守护的一方庭院。如今行至这天地之间,忽然觉得,这‘春深’,又何尝不是此情此景,此心此意?只要心中有棠,有荫,有相守之人,处处皆是‘春深不谢’。”
苏云璋握住她的手,目光悠远:“晦庵先生当年说‘愿为春深一园丁’,我用了半生,才真正懂得其中三昧。园丁之乐,不仅在方寸庭院,更在这无边山水,在与你同看的每一片云,同渡的每一程水,同听的每一阵风里。”
夕阳西下,将他们的身影与船影拉得长长的,投在金光粼粼的水面上。周老大在船尾默默生火做饭,炊烟袅袅升起,融入暮色。
这一夜,他们宿在野荡之中。天为穹庐,水为床榻,星河低垂,仿佛触手可及。苏云璋与柳清徽并肩躺在船头铺着的草席上,盖着薄衾,看斗转星移。
“下一程,想去哪里?”柳清徽问。
“听说太湖西山,有梅花千树,虽未到花期,但夏日绿荫如盖,湖光山色绝佳。”苏云璋道,“我们可去住上一段时日。你若喜欢,我们便在湖边赁一处小小院落,住到秋深再走。”
“好。”柳清徽往他身边靠了靠,闭上眼睛,唇边带着满足的笑意,“都听你的。”
水声轻轻拍打着船身,如同最温柔的摇篮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