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后,紫宸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巨大的冰鉴在殿角散发着丝丝凉意,勉强抵御着窗外肆虐的暑气。蟠龙金柱在透过高窗的斜阳下泛着沉郁的光泽,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在光影中投下厚重的阴影。皇帝萧庭曜一身明黄色常服,斜靠在铺着玉簟的龙椅上,手中拿着一封刚由通政司呈上、以特殊火漆封缄的密函,却并未立刻拆阅。
他的目光投向殿外。庭院中那株他从东宫移栽过来的、据说与苏府老海棠同源的西府海棠,在炽烈的阳光下叶片微微卷曲,不复春日繁花时的盛景。内侍垂手侍立在数丈之外,屏息凝神,连最轻微的呼吸都刻意放轻——他们早已察觉,自那位“春深公”辞朝远游后,陛下在处理完紧急政务的午后,常会这样独坐良久,神情莫测。
终于,萧庭曜拆开了火漆。信笺是特制的洒金宣,字迹清峻从容,正是苏云璋的手笔。并非奏章格式,而是私人信函的口气。
信中先报了平安,说已过瓜洲,正往太湖去。寥寥数语描绘了沿途见闻:徐州云龙山的东坡遗韵,淮安镇淮楼头看漕船往来的感慨,瓜洲夜泊时吹给故人的一曲箫音,以及野荡之中与柳清徽琴箫合鸣、惊起白鹭的闲适。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卸下所有重担后的舒展与安然。
“……过淮安时,见漕船满载,船工号子震天,盐课新制似已初见成效。忆及当年殿前对峙、黑账现世之惊涛,恍如隔世。今见民生稍安,陛下苦心终得报偿,臣虽在江湖,亦与有荣焉。”
“清徽于沿途见贫家病患,仍施以援手,所携成药几尽。臣笑言‘夫人悬壶之心,犹胜当年掌家’。她道‘春棠之荫,原不囿于一府一院’。此言甚得臣心。”
“陛下所赐‘春深不谢’匾额,臣未随身,然此四字,已刻于心。所行之处,所见之景,所历之事,皆觉春深之意无处不在。非臣负陛下成全之美意,实乃陛下之‘春深’,已随臣入江湖矣。”
“闻砚之于兵部渐入佳境,黛玉医庐惠及京中,棠、玉二孙日渐活泼。此皆陛下洪福所庇,亦臣远游无忧之基石。临书仓促,言不尽意。惟愿陛下圣体康泰,江山永固。臣云璋,再拜。”
信末,附了一小片压干的海棠花瓣,色泽已褪,却依稀能辨出曾经的粉白,旁有一行小字:“途中所撷,遥寄京华,虽零落,香犹在。”
萧庭曜的目光在那片干海棠花瓣上停留了许久。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素来爱洁、指尖不染尘埃的苏子珩,是如何在某个不知名的水岸边,俯身拾起这片落花,又是如何小心地将它压平,夹入信中。这不是臣子对君王的贡品,而是故人之间最不着痕迹的问候与分享。
他轻轻放下信笺,身体向后靠进椅背,闭上了眼睛。殿内冰鉴散发出的凉意丝丝缕缕包裹着他,却驱不散心头那抹复杂难言的怅惘与……羡慕。
是的,羡慕。
这念头掠过时,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他是天子,坐拥万里江山,生杀予夺,一言可定无数人命运。而苏云璋,不过是一介致仕的臣子,布衣泛舟,漂泊无定。他有什么可羡慕的?
可他就是羡慕。
羡慕那份“卸下所有重担后的舒展与安然”。自他少年登基,这龙椅便如同烙铁,从未有一刻真正冷却过。四王八公的虎视眈眈,朝堂派系的倾轧算计,边疆的烽火,地方的灾异,国库的盈亏……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无数件事等着他决断。他就像这殿中那株孤零零的海棠,看似尊贵无匹,实则扎根于这冰冷的宫墙砖石之间,每一寸生长都带着无形的枷锁与压力。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