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衍豁然开朗:“德操兄一言,令衍茅塞顿开。”
在豫州书院停留一日,荀衍继续南下。司马徽的指点与那封给庞德公的信,让他心中有了更清晰的方略。
三月廿五,荀衍抵达襄阳。
襄阳城比荀衍想象中更为繁华。汉水穿城而过,码头帆樯如林,街上商铺鳞次栉比。然而一入城,他就感受到了那种微妙的气氛——街市依旧热闹,但人们交谈时声音压低,见到官府车驾便侧目而视。
荆州刺史崔琰已在驿馆等候。这位以刚直着称的刺史,此刻眉宇间带着疲惫。
“休若兄,你可算来了。”崔琰迎上前,苦笑道,“这些日子,我是焦头烂额。蔡、蒯两家虽未再闹事,但态度冷淡;其他世家都在观望;书院复课了,但学子不到三成。”
荀衍与他并肩入内:“季珪兄辛苦了。陛下已知荆州情状,特派我来处置。”
进入厅堂,侍从奉茶后退下。崔琰这才低声道:“休若兄,有件事需让你知晓——昨日蔡瑁之弟蔡和从邺城寄来家书,信中言朝廷已加封蔡瑁为镇南将军、蒯良为谏议大夫,调他们入朝。此事在襄阳传开后,各家反应不一。”
“哦?如何不一?”
“蔡、蒯两家自然欣喜,认为朝廷给了体面。但黄、庞、习等家却担忧——蔡、蒯入朝,等于荆州世家失去了在朝中最有力的代言人。他们担心朝廷下一步就要收拾剩下的家族。”
荀衍沉吟:“所以现在局面是,蔡、蒯两家可能转向配合,其他家族反而更恐慌?”
“正是。”崔琰点头,“而且我听说,庞德公、习祯等几位名士,虽未参与闹事,但私下对新政亦有微词。他们认为九品中正制过于看重考试,忽略了家学传承;度田检籍则动摇了世家根基。”
荀衍放下茶盏:“这些人,我要一一拜访。先从庞德公开始。”
次日,荀衍轻车简从,前往鹿门山。
庞德公隐居之处,竹林掩映,溪水潺潺。荀衍在草庐外等候片刻,才见一位布衣老者缓步而出,正是庞德公。
“荀中正远来,寒舍简陋,见笑了。”庞德公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荀衍拱手:“庞公高洁,隐居山林,衍冒昧打扰,还望见谅。”
进入草庐,陈设果然简单。一桌一榻,几卷竹简,墙上挂着一幅山水图,题款是“水镜赠”。荀衍见状,从怀中取出司马徽的信:“庞公,德操兄托我带给您的信。”
庞德公眼中闪过一丝波动,接过信,拆开细读。信中司马徽言辞恳切,既叙旧谊,又论时政,最后写道:“……朝廷新政,虽革旧弊,然亦存古道。九品中正,实为天下士人开平等之门,非独寒门之利,亦士族之机。公之侄士元,今在凉州武威县任县令,政绩斐然,韦康刺史屡次褒奖,正是明证。望公审时度势,导引乡里,共襄盛举……”
读到庞统在武威县的政绩,庞德公神色明显一动。他沉默良久,将信收入怀中:“水镜之意,老夫明白了。不过荀中正,老夫仍有一问——朝廷既要士族配合,何以步步紧逼?度田检籍,九品中正,书院改制……这一连串新政,让士族应接不暇,岂能不生恐慌?”
荀衍正色道:“庞公此言,衍不敢苟同。朝廷推行新政,并非步步紧逼,而是环环相扣。这些策略早就在中原、河北实行。度田检籍,为的是均平赋税,抑制兼并;九品中正,为的是选贤任能,打通仕途;书院改制,为的是广育人才,传承文脉。这三者相辅相成,旨在建立长治久安之制。南方新附必然要以朝廷政策为主,岂能南北两策分治?”
他顿了顿,继续道:“且朝廷从未要求士族立即接受一切。度田检籍有三年宽限,九品中正可逐年推行,书院改制更是在保留私学的基础上增设官学。只要士族愿意配合,朝廷自会给足时间,给足体面。”
庞德公捻须不语。荀衍见状,又道:“庞公可知,令侄士元在武威县任县令一年,清理积案三十余件,解决胡汉纠纷,促使当地渔猎,使县中赋税增收两成?凉州刺史韦康已上表朝廷,为其请功。这便是新政之效——让真正有才之人,无论出身相貌,皆能施展抱负,造福一方。”
提到庞统的具体政绩,庞德公神色终于松动。他轻叹一声:“士元那孩子……确有实才,只是……”
“只是旧制之下,实才往往被门第、相貌所掩。”荀衍接道,“庞公,新政要打破的,正是这些不公。令侄在凉州的成就,不正证明了新政‘惟才是举’的初衷吗?若在旧制下,以士元之貌、之家世,恐难有出头之日,更遑论造福一方百姓。”
草庐内一片寂静。窗外竹影摇曳,溪声潺潺。
良久,庞德公起身,走到那幅山水图前,手指轻抚“水镜赠”三字,缓缓道:“水镜在信中言,他信得过朝廷,信得过陛下。士元能有今日……确是靠他自己本事。”
他转身看向荀衍:“荀中正,老夫可让庞家子弟参与九品品评,也可让家族田产配合丈量。但老夫有一请——书院之中,当保留士族讲学之席;九品品评,当兼顾家学传承。此非为特权,乃为文化不绝。”
荀衍起身,郑重行礼:“庞公所请,合情合理。衍必当禀明朝廷,妥善安排。只要不违‘公平取士’之原则,保留家学传承,正是朝廷所愿。”
离开鹿门山时,日已西斜。荀衍心中稍定——说服了庞德公,就等于说服了荆州大半隐士名流。
接下来数日,荀衍依次拜访习祯、杨虑等人。有了庞德公的榜样,这些人的态度明显缓和。虽然仍有疑虑,但至少愿意沟通,愿意尝试。
四月初,荀衍在荆州书院召开公开讲学。那日盛况空前,不仅学子云集,各大世家家主、地方名流也纷纷到场。
讲台上,荀衍从容开讲。他从三代选官讲到两汉察举,从九品中正讲到书院教育,没有空泛大道理,全是扎实的史实与数据。
讲到关键处,他特意提及庞统:“……凉州武威县有一县令,名庞统,字士元。其貌不扬,家世寻常,在旧制下恐难出头。然新政推行后,他以一篇《治边安民策》得韦康刺史赏识,任武威县令。到任一年,政绩斐然,韦刺史已上表朝廷为其请功。这便是新政之意义——让每一个有才之人,无论出身相貌,皆有机会造福百姓,报效国家。”
台下,庞德公微微颔首。其他世家家主,也陷入沉思。
讲学持续两个时辰。结束时,许多人围上来提问,荀衍一一解答,耐心细致。
那夜,襄阳城中许多世家的书房灯火通明。家主们与子弟长谈,思考着荀衍的话,也思考着家族的未来。
四月中,蔡瑁、蒯良离荆赴京。临行前,他们公开表态支持新政,呼吁各家配合。荆州书院复课率恢复到八成,九品中正制首次品评报名开始。
站在襄阳城头,望着汉水东流,荀衍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度田检籍的实际推行,还有书院改革的具体实施,还有寒门子弟的拔擢任用……
但他已看到了希望——那个朝廷与士族共存共荣、寒门与世家公平竞争的未来,或许真的可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