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阳城头的守军,从最初的紧张,到后来的愤怒,再到下午时,已变成了麻木和疲惫。精神上的持续紧绷,比肉体劳累更消耗人。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夜幕降临,辽阳城被黑暗和寂静笼罩。白日的喧嚣远去,只剩下寒风呼啸。
子时前后,南面、西面的夜空中,突然升起了许多带着火星的“流星”!那是绑着劝降文告的箭矢,用浸了油脂的布条缠绕箭杆,点燃后射出,在空中划出醒目的轨迹,纷纷扬扬落入辽阳城内!
“天上掉东西了!”
“是箭!带着火的箭!”
一些箭矢落在屋顶,引燃了茅草,引起小范围骚动和救火声。更多箭矢则插在街道、院落里。有胆大的百姓或士兵偷偷捡起,就着未熄的火星或月光,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汉字。
与此同时,护城河外的黑暗里,响起了断断续续的、用辽东口音喊出的话:
“城里的弟兄们!别给鞑子卖命了!看看我!我是原镶蓝旗的张三!在沈阳被俘了!王总镇说话算话,降者不杀!还给饭吃!我原先的伍长李四,投降后现在在辅兵队当小头目,一个月实打实一两饷银!”
“皇太极早就跑啦!他在沈阳丢下那么多弟兄自己钻洞跑的!这样的主子,还保他干啥?”
“明军说了,只诛首恶,胁从不问!汉人不打汉人!早点开门,早点过安生日子!”
喊话声忽东忽西,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随风飘进城池。许多在城头值守或营中未睡的汉军旗士兵,竖起了耳朵,眼神闪烁。
后金巡逻队迅速出动,沿着城墙和街道搜索,抓到了几个喊话的人,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降兵。真正的细作和煽动者,早已融入夜色。
这一夜,辽阳城内许多地方灯火未熄。劝降文告在一些底层士兵和百姓手中偷偷传递,虽然很多人不识字,但总有人认得。文告上清晰的朱红大印和言之凿凿的条款,比任何口号都更有冲击力。而护城河外的喊话,那些熟悉的乡音和具体的人名、事例,更是像小锤子,一下下敲打着本就脆弱的人心。
流言,也在最恰当的时机,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
第二天,汉军旗某个营地的早饭时分。
“听说了吗?东城粮仓那边,领到的米都是发霉的陈米,还掺了沙子!满洲兵那边领的可是新米白面!”
“何止!我有个老乡在正白旗当包衣,他偷偷告诉我,上面已经下令了,如果粮食不够,先紧着满洲旗和蒙古兵,咱们汉军旗……嘿,自求多福吧。”
“这算啥?我昨晚听巡夜的弟兄说,宫里传出来风声,说大汗……哦不,皇太极,已经在准备后路了。万一城守不住,他要带满洲亲信走,走之前……怕是容不下咱们这些‘累赘’。”
“不能吧?范文程范大人不是汉人吗?他能看着?”
“范大人?他自己怕是都自身难保!你没见这两天,宫里的白甲兵调动频繁?我瞧着,像是要出大事……”
窃窃私语在营房的角落、伙房的灶边、巡逻的间隙流传。每一句都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见。恐惧和猜疑,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晕染开来。
当然,也有铁杆的忠心和严厉的弹压。
第三天上午,南门城头。一名汉军旗把总被发现偷偷藏匿劝降文告,被巡视的满洲甲喇额真当场抓获,以“惑乱军心”之罪,当着众多守军的面,斩首示众,血淋淋的人头挂在城楼旗杆上。
“再有私藏明狗文告、传播谣言、动摇军心者,与此同例!”甲喇额真冰冷的吼声在城头回荡。
血腥的镇压暂时遏制了表面上的骚动。但人心里的东西,是刀剑砍不掉的。恐惧和怨恨被压进了更深处,发酵着,等待着某个临界点的爆发。
辽阳皇宫,崇政殿。
皇太极的脸色比在沈阳时更加苍白,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他斜靠在铺着貂皮的暖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但依旧时不时低咳几声。沈阳失陷、仓皇北遁的打击,加上辽阳被围、内外交困的压力,终于让这个意志如铁的枭雄也显出了疲态和病容。
殿下,多尔衮、代善等核心臣子肃立,气氛凝重。
“说说吧,外面怎么样了?”皇太极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依旧平稳。
多尔衮上前一步:“大汗,明军主力约两万,已在城南十里扎下坚营,营垒森严,火炮犀利。连日前来骚扰挑衅,意图疲我军心。东面,周遇吉部约七千明军,已渡过太子河,在我东门外十五里处扎营,扼守要道。北面石门岭一带,亦发现明军骑兵活动,约三千人,配有轻炮。辽阳……已被三面合围。”
“围三阙一?”皇太极冷笑,“洪承畴、王靖远倒是打的好算盘。西面看似空虚,只怕早已埋下伏兵。想逼朕出城野战,或是从西面‘溃逃’,落入他们口袋?”
……
皇太极闭上眼睛,良久,缓缓睁开:“粮食,还能撑多久?”
负责后勤的官员颤声道:“若……若按现有人口计,节省用度,可支四个月。但若明军长期围困,外围粮道断绝……”
“四个月……”皇太极喃喃道,“洪承畴、王靖远,不会给我们四个月。”他目光扫过众人,“他们想从里面攻破我们。那我们就让他们看看,大金的城墙,不光砌在砖石上,更砌在人心里!”
他坐直了身体,病容似乎被一股狠厉之气冲淡了些:“传朕旨意:第一,城内粮秣,即日起实行统一配给,按人定量,满、蒙、汉一视同仁!朕与宫中,率先减半!让所有人都看见!”
“第二,从朕的内帑中拨出白银五万两,分赏守城将士,尤其是汉军旗!立功者,重赏!阵亡者,厚恤!告诉将士们,朕与他们同在,与辽阳共存亡!”
“第三,加强城内巡查,严惩造谣生事、蛊惑人心者,无论满汉,一经查实,立斩!但亦需明辨,不可牵连无辜,反中明狗奸计。”
“第四,”他看向多尔衮,“睿亲王,你亲自负责城防,尤其是汉军旗驻守之区域。多派得力之人,宣讲我军政策,揭露明狗谎言。可组织些城中有声望的汉人老者、士绅,出面安抚民心。”
“第五,拟一份告全城军民书,以朕的口吻,陈说利害,激励士气。要写得恳切,要有力!让大家都明白,辽阳若破,满汉皆无幸理!唯有上下一心,死守待援,方有生机!”
一条条命令清晰果断,既显示了强硬,也包含了怀柔。殿内众人精神一振,齐声应道:“喳!”
皇太极喘了口气,靠回榻上,挥挥手:“都去办吧。朕……累了。”
众人退出大殿。皇太极独自望着殿顶华丽的藻井,眼神却空茫了一瞬。四个月……援军从哪里来?赫图阿拉已无兵可调,蒙古诸部态度暧昧,朝鲜更是靠不住。死守待援……援在何方?
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他用手帕捂住嘴,半晌才平复。摊开手帕,上面赫然有着点点猩红。
他默默将手帕攥紧,眼神重新变得冰冷坚硬。
“王靖远……洪承畴……想不战而屈人之兵?”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朕倒要看看,是你们的攻心计厉害,还是朕的辽阳城……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