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昏迷了。
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在射出那逆天一箭后,终于断裂。
高烧不退,梦呓不断。
滑州府衙的后宅,几乎成了医院的临时驻地。
从全城请来的名医流水般地进出,一个个捻着胡须,眉头紧锁,开出的方子换了一茬又一茬,却始终不见起色。
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艾草熏香,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云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面色呈现一种病态的潮红,干裂的嘴唇微微起皮。
他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高烧不退,嘴里偶尔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呓语,听得守在一旁的李纲心胆俱裂。
“大人他……一直在喊‘水’、‘地基’……这可如何是好!”李纲双眼布满血丝,急得在房中团团转。
“军医!城里最好的大夫呢!怎么还没来!”李纲双眼布满血丝,对着门外嘶声低吼。
“回……回大人,全城的大夫都请遍了,都说……都说苏大人这是心力耗尽,又受了风寒,邪气入体,只能……只能靠汤药慢慢调理……”
一名小吏颤声回答。
李纲一脚踹在门框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胸口剧烈起伏。
慢慢调理?
黄河大堤虽保住了,可下游一片泽国,数万灾民嗷嗷待哺,无数事务堆积如山,全指望着苏云这根定海神针。
他要是倒了,这滑州的天,也就塌了!
与后宅的压抑绝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知府冯远那座被查抄后、又被他厚着脸皮要回来的府邸。
虽未被正式收押,但有皇城司缇骑在城门的把守,让他插翅难飞。
此刻,冯府张灯结彩,丝竹悦耳。
几日前还“病入膏肓”的冯远,此刻面色红润,精神矍铄,正与几位滑州本地的豪绅推杯换盏。
“冯大人,那苏云小儿当真快不行了?”一名胖豪绅放下酒杯,急切地问。
冯远冷笑一声,呷了口酒,眼中满是怨毒:
“本官安插在府衙的人亲眼所见,那小子人事不省,跟个死人一样!哼,逆天而行,遭了天谴!”
“太好了!”
另一名豪绅拍案而起,
“诸位,那苏云小儿倒行逆施,目无王法,如今遭了天谴,眼看就要不行了!这正是我们拨乱反正的大好时机!”
冯远放下酒杯,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
“冯大人说的是!他断我等财路,还敢杀马员外的人,简直无法无天!”
“没错!待他一死,咱们立刻联名上奏,弹劾他擅杀朝廷命官家眷,强抢民财!”
“还有,那旧堤溃决,淹了咱们那么多良田,这笔账,也必须算在他头上!”
冯远满意地点点头,阴恻恻地笑了:
“光弹劾还不够。民怨,我们要用好民怨!”
他附耳对身旁的师爷低语了几句。
师爷会意,立刻起身,对着众豪绅拱手道:
“诸位,明日一早,还请各位发动那些因旧堤溃决而无家可归的灾民,去府衙门口闹!”
“就说苏云治河不力,只顾修他的新堤,害得大家倾家荡产!人越多越好,哭声越大越好!”
“要让全天下都看看,他苏云是个只顾邀功,不顾百姓死活的酷吏!”
众豪绅闻言,纷纷抚掌大笑,眼中满是贪婪与快意。
“何必明日一早,我们这就去组织灾民,去府衙讨个说法!就说他只顾修新堤,弃旧堤百姓于不顾,草菅人命!”
“没错!”
冯远将酒杯重重一顿,
“他不是号称‘苏青天’吗?本官就要让他尝尝,被万民唾骂,身败名裂的滋味!”
“捷报还未至京城,咱们的弹劾奏疏,就要先摆在陛下的案头!”
一个时辰后。
滑州府衙门口,人声鼎沸。
数千名衣衫褴褛、神情悲愤的灾民黑压压地堵住了大门,哭喊声、咒骂声震天动地。
“苏大人治河不公啊!我们的田都被淹了!”
“还我田地!还我家园!”
“我们不要什么新堤!我们只要活路啊!”
人群中,几个眼神精明的汉子正声嘶力竭地煽动着众人的情绪,将所有的怨气都引向了府衙之内。
李纲带着一队衙役,手持水火棍,勉强维持着秩序,脸色已是一片惨白。
他想解释,可他的声音在山呼海啸般的声浪中,渺小得如同一只蚊蝇。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就在他几近绝望之时,一名亲信小吏从后宅冲了出来,凑到他耳边,急促地说了几句话。
李纲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对着人群发出一声惊雷般的暴喝:
“都静一静!听我说!”
李纲站在府衙台阶上,朗声宣布:“苏大人有令!”
“凡此次因旧堤溃决,田亩被淹者,官府按市价……双倍赔偿!”
“轰!”
一句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湖中,全场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双倍赔偿?还有这种好事?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李纲的声音再次响起,愈发高亢:
“凡房屋损毁者,全部纳入‘以工代赈’!由将作监出资,苏大人亲自督造,为尔等用那不惧水火的水泥,重建新居!”
人群彻底炸了!
“双倍赔偿?真的假的?”
“还给盖水泥房?跟那黄河大堤一样结实的房子?”
“苏大人……苏大人当真这么说?”
李纲指着府衙旁刚刚设立的登记处,那里,几个账房先生已经摆好了桌案,旁边,是几口沉甸甸、闪着银光的大箱子。
“白纸黑字,当场登记!银货两讫,绝不拖欠!”
人群的怒火,在“双倍赔偿”和“水泥新房”这两句简单粗暴的承诺面前,瞬间烟消云散。
前一刻还在咒骂的灾民,下一刻已经争先恐后地涌向登记处,生怕去晚了轮不到自己。
而那些混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的家伙,则被周围百姓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盯着,一个个灰溜溜地缩到了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