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独留苏云,君臣二人相对而坐。
“心里,可有怨气?”
赵祯亲自为苏云倒了一杯茶,语气温和。
“臣,不敢。”苏云躬身。
“不敢,那就是有了。”
赵祯笑了笑,将茶杯推到他面前,“坐下说。”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委屈或不甘,只有一片平静。
“知道朕为何如此封赏你吗?”
“臣愚钝。”
赵祯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
“‘靖安伯’的爵位,是朕赐你的护身符。有了它,你便是我大宋的贵胄,见官大三级,朝堂之上,无人再敢轻易构陷于你。这是你的‘甲’。”
“将作监虽是冷衙门,却最适合你施展拳脚。朕不要你跟他们去斗心眼,朕要你把大宋的驰道、桥梁、河堤,都变成你在滑州造的那种水泥路!”
“朕要你用实实在在的功绩,堵住所有人的嘴!这是你的‘剑’。”
“至于三司的职位,是让你‘看’。多看,多听,少说。”
“看懂我大宋的钱袋子,究竟是怎么运作的,看懂那些钱,是怎么从国库流出去,又流进了谁的口袋。这是你的‘眼’。”
赵祯转过身,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苏云,朕在亲自教你,如何融入这个庞大的帝国,然后,从内部,去改变它。”
“你,明白吗?”
苏云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赵祯一眼。
这一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了这位帝王深不可测的城府与宏大的布局。
“臣,领旨。”
……
夜色深沉。
内城,一座崭新的府邸大门上,悬挂着黑底金字的牌匾——“靖安伯府”。
有了爵位,自然不能再继续待在原来的“苏府”。
书房内,仅一盏孤灯。
苏云独自坐在案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突然,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
“伯爷。”
来人是皇城司指挥使曹威,他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此刻竟带着几分复杂。
“曹指挥使深夜到访,有何要事?”
苏云并未起身。
曹威走上前,将两样东西放在了桌上。
一样,是一份卷宗,封皮上,还残留着暗褐色的血迹。
“这是冯远的完整供词。从他嘴里,撬出来的东西,比我们想象的还多。”
苏云拿起卷宗,打开。
一目十行地扫过,他的面色愈发凝重。
供词里,不仅详细记录了吕夷简如何暗示、默许他决堤嫁祸的细节,更是如竹筒倒豆子般,牵扯出了吕党多名核心成员近年来的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桩桩铁证。户部、工部、地方州府……
一张盘根错节的巨网,看得人触目惊心。
【好家伙,这哪是供词,这简直就是吕党的花名册啊。冯远为了活命,这是把祖宗十八代都卖了。】
苏云心中冷哼一声,合上卷宗。
“另一样呢?”
苏云合上卷宗。
曹威沉默了片刻,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带着一股子阴森的寒气。
“另一样,是个消息。”
“就在昨夜,冯远……在戒备森严的皇城司天字号水牢里,”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道,“畏罪自尽了。”
苏云的瞳孔猛地一缩。
曹威的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补充道:
“用一根磨尖的筷子,插进了自己的喉咙。所有线索,到他这里,全部断了。”
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窗外是寂静的庭院,屋内,却是冰冷的现实与死亡的气息。
【用筷子自尽?亏他们想得出来。】
苏云的内心,一片冰冷。
【皇城司天牢,水米不进,针都带不进去一根,哪来的筷子?这哪里是自尽,这分明是灭口!这是在打他曹威的脸,更是在狠狠抽赵祯的脸!杀人,还要诛心!】
连皇城司的大牢都能渗透,吕党这棵大树的根,究竟扎得有多深?
他终于明白,赵祯为何要给他一个“靖安伯”的爵位当护身符了。
因为在这汴京城里,道理和功绩,有时候,真的不如一个爵位管用。
许久,曹威才打破了沉默,他从怀中取出一份请柬,放在桌上。
他躬身一礼,准备告退,在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
“陛下让卑职转告伯爷,三日后,宫中太后寿宴,百官赴宴。”
“陛下说,那是一个……认识‘朋友’和‘敌人’的好地方。”
话音落下,曹威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色中。
书房内,只剩下苏云一人。
他拿起那份血迹斑斑的供词,又拿起那份华贵烫金的寿宴请柬,两相对比,只觉得无比讽刺。
一份,是带血的罪证。
一份,是太平的伪装。
滑州的仗,他打完了。靠的是水泥、流水线和万众一心的河工。
而汴京的仗,才刚刚开始。敌人,看不见,摸不着,却能于无声处,取人性命。
苏云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外面是寂静的庭院,月凉如水。
他看着窗外漆黑如墨的夜,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寿宴?”
他低声自语,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鸿门宴罢了。”
“不过……”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刀锋的寒芒。
“谁是项庄,谁是刘邦,还说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