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川示意他继续说。
李鸿基的故事,是那个时代千万底层军户命运的缩影。
他祖籍陕西米脂,世代军籍,祖父曾随李成梁征战辽东,父亲在萨尔浒之战中阵亡。
他十六岁顶替父职入银川卫,成为一名骑递甲卒(也就是骑兵中的传令兵兼轻装战兵)。
“起初还好,虽粮饷时有拖欠,但总能发下一些,家里几亩军田也能收些粮食。”
李鸿基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可自授祯元年以来,西北连年大旱,赤地千里,军田颗粒无收,朝廷的粮饷……
呵,已经三年没见过了。”
沈川静静听着。
他知道西北的情况,孙传庭去年平定流寇后,朝廷财政已近崩溃,九边军饷拖欠是常态。
“去年春天,我娘饿死了。”李鸿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我回家奔丧,发现妻子已经跟一个粮商跑了,
她留了字条,说不想饿死,也不想守活寡。”
书房里一片寂静。窗外传来几声鸟鸣,更衬得室内的沉默压抑。
“我埋了娘,回到卫所,
弟兄们已经开始吃树皮、挖观音土了,有人提议去抢粮仓,
被千户大人压下了,后来有人悄悄走了,说是去投流寇。”
李鸿基抬起头,眼中有了血丝。
“总兵大人,我是军籍,祖辈都是大明官兵,
我爹战死沙场时跟我说忠臣不事二主,我就是饿死,也不能去当反贼啊!”
“那为何来投我?”沈川问。
“因为听说总兵大人这里不一样。”李鸿基的眼神重新亮起来,“听说河套屯田成功,军户能吃饱饭,
听说大人推行汉法,重振武备,更听说大人麾下将士,军饷从不拖欠,战死者家属有抚恤,伤残者有安置!”
他上前一步,声音激动起来:“我在银川卫时,曾见过大人麾下的一名夜不收。
他奉命往西北侦查,路过我们防区。
他穿着整齐的棉甲,背着崭新的燧发铳,马鞍旁挂着水囊和干粮袋,
那干粮是白面饼夹肉干啊!他说他们每日操练,两日一肉,虽然没有军饷,但立功却有田亩赏赐……”
李鸿基的声音哽咽了:“总兵大人,我不求荣华富贵,只求能像个人一样活着,
能吃饱饭,能领到该得的军饷,能在战场上死得像个兵,而不是像条野狗一样饿死,
若大人不弃,李鸿基愿效死力!”
说完,他再次单膝跪地,这一次,额头重重磕在青砖地上。
沈川沉默了许久。他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神,绝望中寻找最后一丝光亮的眼神。
在河套,在宣府,在西域,那些投奔而来的流民、边军、乃至异族归附者,眼中都有这样的光。
这是一个崩坏的时代,但总有人在瓦砾中寻找重建的可能。
“你擅用什么兵器?”
沈川终于开口。
“弓马娴熟,尤善骑射。”李鸿基立即回答,“在银川卫时,每年校阅骑射皆为优等,亦会使刀、矛,略通火铳。”
“可识字?”
“识得一些,家父在世时教过《千字文》、《百家姓》,军中文书也能看懂大半。”
沈川点点头。
这个李鸿基,有军人世家的底子,有坚定的意志,还有最基本的文化在汉军中,这已是难得的人才。
“起来吧。”沈川说,“你既跋涉五千里来投,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不过,我军中自有法度,新卒皆需从头做起,你可愿先从我的亲兵当起?”
李鸿基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愿意!属下愿意!”
“亲兵营训练艰苦,规矩森严,操练量是寻常部队的两倍,
且需先经过三月考察,期间只有口粮,无饷银。”沈川严肃地说,“若吃不得苦,或触犯军纪,我随时会将你革除,如此,还愿留下吗?”
“属下发誓,必严守军纪,刻苦操练,绝不负大人收留之恩!”李鸿基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沈川唤来亲兵队长,交代安排李鸿基的住处和登记事宜。
临出门前,李鸿基忽然转身,深深一揖:“总兵大人,属下还有一事相求。”
“说。”
“若他日属下战死,求大人将抚恤……若有抚恤,
送往陕西米脂县东沟村,交给村口的李瘸子,
他是我堂叔,当年我爹战死,是他帮忙料理的后事……”
李鸿基的声音低了下去。
沈川注视着他,缓缓点头:“我记下了。”
李鸿基离开后,沈川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
窗外暮色渐浓,书房内没有点灯,他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模糊。
李鸿基的到来,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这个帝国千疮百孔的现状。
西北军户的困境,九边粮饷的拖欠,流寇的此起彼伏,而这一切的根源,是那个远在燕京的朝廷,已经失去了有效治理这个庞大帝国的能力。
官僚基层失控,才是王朝覆灭周期亘古不变定律。
安红缨抱着沈跃推门进来,打断了沈川的沉思。
婴儿已经醒了,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
“听说来了个投军的?”安红缨轻声问。
“嗯,西北来的,走了五千里。”沈川接过儿子,小家伙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扭动。
“也是个苦命人。”安红缨叹口气,“这世道,能活下来都不容易。”
沈跃忽然伸出小手,抓住了沈川的一根手指。
那只小手柔软而有力,紧紧攥着,仿佛抓住了整个世界。
沈川看着儿子,又想起李鸿基那双绝望中寻找光亮的眼睛。
他忽然明白,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屯田、建军、拓土、改制,不仅仅是为了功业,不仅仅是为了权力。
他要为沈跃,为李鸿基这样的千万人,打出一个能让人活得像人的世道。
夜幕完全降临,总兵府内点起了灯火。
书房里,沈川抱着儿子,安红缨靠在身旁,一家三口的影子投在窗纸上,温暖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