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浒骑在马上,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回绝:“军中利器,非玩物。”
孟怀仁碰了个软钉子,悻悻地缩回去,但眼睛还是忍不住往那些枪上瞟。
到了中午,队伍停下休息,生火造饭。
传令兵吹响铜号,“呜——呜——”的号声在旷野上回荡。
号声刚落,二十辆大马车的厢门纷纷打开。这些马车外表看起来是普通运货车,但此刻厢门一开,里面竟全是人。
一队队荷枪实弹的军士从车厢里鱼贯而出,动作迅速有序。他们跳下车后,迅速在空地上列队,按班排编制站好。每个班十二人,排成两列,班长站在队首。
粗略一数,竟有四百多人。
这些士兵之前在车里,外界只能看到少部分护卫和骑兵,此刻全部现身,顿时让镖局和虞家车队那边的人吃了一惊。谁也没想到,那些看似普通的马车里,居然装着这么多兵。
更让人震撼的是接下来的场面。
这些军士们以四五十人为一组,在指定区域坐下。有人负责挖灶,有人去取水,有人搬运干粮和炊具。所有动作都井然有序,没有一丝混乱。
几百人同时用餐,除了偶尔的口令声、铁锅碰撞声,以及零星的咳嗽声,竟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嬉笑打闹,所有人都专注于手中的事。
镖局那边,原本还在喧哗说笑的镖师们渐渐安静下来。他们看着这边肃静的营地,一个个目瞪口呆,有人甚至觉得汗毛倒竖。
孟怀仁坐在一辆大车旁,手里拿着干粮,眼睛却死死盯着团练营那边。他看着那些士兵整齐划一的动作,看着他们沉默进食的样子,后背禁不住冒出一层冷汗。
他想起上午自己那嚣张的模样,想起当时差点就和对方冲突起来。如果真打起来……
就凭眼前这支军队表现出的纪律性,自己这边估计得死绝了。那些黑乎乎的枪管,那些沉默的士兵,还有那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孟怀仁咽了口唾沫,手里的干粮突然觉得难以下咽。
登莱团练这边有特制的午餐肉罐头。战士们用匕首撬开铁皮罐,把里面腌制的肉块倒进锅里,加水煮成肉汤。一时间,浓郁的肉香飘得到处都是,混合着盐和香料的味道,在旷野上扩散开来。
这香味对常年啃干粮、吃粗食的镖师们来说,简直是致命的诱惑。不少人都忍不住往这边看,喉结滚动。
潘浒注意到了,对身边的卢强吩咐道:“送五十个肉罐头过去,给镖局和虞夫人那边。”
“是!”
赵龙立刻安排人去办。很快,两名战士抱着一个木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五十个铁皮罐头,送到了镖局营地。
孟七爷亲自过来道谢。
“潘老爷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
“一点吃食,不值什么。”潘浒摆手,“七爷坐下说话?”
两人就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潘浒递过去一个打开的罐头,孟七爷接过,用匕首插起一块肉尝了尝,眼睛一亮:“好味道!咸香适口,还有油脂,这可是好东西。”
“行军方便罢了。”潘浒笑道。
闲聊间,潘浒了解到一些镖局的生态。
孟七爷说,镖队常年在外,都是大老爷们,什么事都得自己动手。搭灶做饭是最基本的,修鞋补衣、甚至理发都得会。走镖几个月,有时连洗脸都顾不上。
潘浒确实注意到,许多镖师脸上不但胡子拉碴,并且满是污垢,像是很久没洗过。孟七爷解释:“走镖在外,我们便不洗脸。一则省水,二则……脸上脏些,显得凶悍,也能少些麻烦。只有回到家时,才会痛痛快快的洗澡洗脸,庆贺走镖结束。”
这是江湖人的生存智慧,也是无奈。孟七爷
又试探地问起团练营配备的火铳。他走南闯北,见过不少火器,官军的鸟铳、三眼铳,红毛人的火绳枪,但从未见过潘浒手下这种形制怪异的枪支。
“那枪管如此细长,装药多少?射程如何?还有那些短铳,看着精巧,不知威力怎样?”
潘浒笑了笑,随口搪塞:“这是自阿美利肯所购,专用于装备团练营。具体细节,涉及军械机密,不便多说。”
“阿美利肯?”孟七爷皱眉,显然没听过这地名。
“海外之国,远在万里之外。”潘浒简单解释。
孟七爷点点头,不再追问,但眼中疑虑未消。
又坐了片刻,孟七爷告辞回去。
他走回镖局营地,仍不时回头看向团练营那边,口中喃喃说道:“这位潘老爷真是不简单啊……”
他想起上午看到的刺刀方阵,想起刚才用餐时的肃静场面,心中震撼难以平复。
大明朝哪怕是最强盛的时候,也从无如这支团练营一般无二的军队。莫说京营、五军营,亦或是九镇边军,便是威名赫赫的戚家军,也都做不到这等数百人如一人般的令行禁止,立直如杆,纹丝不动。
这不是一般的兵。这是真正的虎狼之师。
孟七爷走镖多年,见过血,杀过人,也跟官军打过交道。他看得出来,这支军队眼里有杀气,手上有功夫,心里有纪律。
那个潘浒,究竟什么来头?
正想着,一阵孩童的欢笑声传来。
是小女孩裴灵儿。她不知从哪儿摘了几朵野花,正蹦蹦跳跳地跑着,银铃般的笑声在肃穆的军营里格外清脆。她跑到潘浒身边,举起手里的花,奶声奶气地唱起一首儿歌:“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童稚的歌声,纯真无邪。
潘浒蹲下身,接过她手里的花,脸上露出笑容。那笑容温和,眼神柔软,像个看着自家孩子的老父亲。
这一刻,钢铁军营和纯真童声,肃杀纪律和温情笑容,形成了奇特的对比。
不远处,裴俊静静看着这一幕。他对潘老爷和登莱团练充满好奇,心中仍有诸多许多疑问,但还没有决定是否要加入。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讲究“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对投效地方团练,总还有些矜持和犹豫。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这支军队,这个团练使,确实与众不同。
午饭后,队伍继续出发。
到邳州还有一百多里的路程,抓紧些,两天能到。
一如之前那般,飞云镖局以及虞娇娥的人马走在前,后方相距数十丈是登州团练的队伍。马儿胸前挂的铜铃“叮铃铃”响成一片,随风传得极远。车上的狼牙镖旗迎风鼓舞,“孟”字在红底上格外醒目。
潘浒没再骑马,而是上了一辆拉给养的四轮大篷车,靠着软垫,他向外望去。
官道两侧是大片大片的田地,但此刻却抛荒一片。田埂坍塌,沟渠干涸,杂草丛生。偶尔能看到几株枯死的庄稼杆子,在风中瑟瑟发抖。
去年今日,这里应该还是麦浪滚滚吧?
潘浒心中感慨。乱世之中,最先遭殃的就是土地和农民。土匪过境,官军征粮,天灾人祸……一层层压下来,再富饶的土地也会变成荒野。
正想着,忽然——
“嘎吱!”
马车猛地刹住。
潘浒身体一歪,差点撞到车厢壁。他稳住身形,推开车门,扶着门边站到脚踏上,向前远眺。
只见前方镖局的人马一阵骚动。
有人在大叫大喊,声音焦急惊恐。马匹不安地嘶鸣,车辆乱转。孟七爷策马在车队前来回奔驰,似乎在指挥什么。镖师们纷纷拿起武器,有人爬上大车顶张望,有人开始把车辆往官道中央靠拢,试图组成车阵。
究竟来了什么?潘浒直身攀着车厢,踮着脚极目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