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便宜住处,住一两晚也行……”
“那得办暂住证。”军士从桌下拿出个册子,“姓名、籍贯、年貌、事由、预计停留时间。办证一文钱,三个月有效。三个月后若还需停留,得续办。住满一年,可到民事处申请常住证。”
王春生犹豫了一下。他本打算只是路过,可这一路见闻让他起了好奇心——这潘家庄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管得这么严,里边究竟如何?
“办……办一个吧。”他摸出一文钱。
军士收了钱,在册子上登记,然后给了他与通行证一般大小的硬质纸片,内容与通行证基本一致,不同的是上面的事由和数字,上面还系了根细绳。
“戴脖子上,别丢了。在庄内要随身携带,巡检随时可能查证。”军士叮嘱道,“进去后,先去民政处登记货物——就在前面路口左转,有个挂着‘民政处’牌子的两层楼。登记完了,他们会给你发个‘商贩许可牌’,有了那个才能在庄内摆摊。记住规矩,别违反。”
王春生连连点头,将牌牌挂在脖子上,挑起担子过了关卡。
踏进潘家庄西门的那一刻,他愣住了。
眼前是一条宽阔的街道——宽约四丈,青石板铺地,平整如镜。街道两旁是整齐的三层楼房,青砖灰瓦,样式统一。一楼全是商铺,招牌林立:布庄、粮店、杂货铺、铁匠铺、药铺、书店……甚至还有一家挂着“银楼”招牌的首饰铺。
街上行人如织,男女老少皆有。让王春生惊讶的是,这些人穿着虽不奢华,但都整洁体面,脸上大多带着笑。他们走路时不慌不忙,见到熟人会驻足寒暄,孩童在街上玩耍,妇人在店铺前挑选货物——一派太平年景才有的景象。
更让他吃惊的是街面的洁净。青石板上几乎一尘不染,连片落叶都少见。每隔一段距离,就能看到穿着黄马甲的环卫工在清扫。街角摆着几个木制垃圾桶,桶身刷着绿漆,上面写着“垃圾入桶”四个字。
王春生正看得发愣,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他回头一看,只见街上行人车马纷纷向两侧避让,让出中间宽阔的路面。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夸、夸、夸……”
那脚步声沉重而整齐,仿佛千百人踩着同一个鼓点。紧接着,一面大旗出现在街口。
蓝底旗面正中绣着金色日月图案,靠近旗杆部分绣着一列大字:“登莱团练”。
持旗的是一名魁梧军士,骑在马上,腰杆挺得笔直。他身后,是近百骑兵,人人顶盔披甲,腰挎马刀,肩背火铳。马匹雄健,步伐整齐,马镫碰撞声清脆悦耳。
骑兵过后,是步兵。
王春生瞪大了眼睛。
这些步兵皆头戴圆形软帽——帽檐向前伸出,遮阳挡雨。身穿灰绿色的军服,样式统一,布料厚实。腰扎宽皮带,皮带上挂着牛皮制的盒子和短刀刀鞘。他们肩扛一支细长的火铳——那火铳比王春生见过的任何鸟铳都要精致,枪管黝黑发亮。背上背着行囊,行囊上固定着铁盔。脚上都穿着黑色的牛皮靴,靴筒直到小腿。
队伍排成四列纵队,步伐整齐划一。上百人走路,竟只发出一个声音:“夸、夸、夸……”那声音沉重而有力,震得地面微微发颤。
军士们神色整肃,昂首挺胸,目视前方。没人交头接耳,没人左顾右盼。只有脚步声、马蹄声,偶尔有一两声马嘶。
王春生看得呆了。他走南闯北,见过宣大边军,见过蓟辽边军,也见过地方的卫所军、城防军。那些官军,好的也不过是装备精良,差的简直就是一群叫花子。
可眼前这支军队——
纪律严明,装备精良,士气高昂。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过的戚家军。老人说,戚爷爷练的兵,行军时鸦雀无声,打仗时如臂使指。他一直以为是夸张,可如今亲眼所见,眼前这支军队,怕是比传说中的戚家军也不遑多让!
步兵过后,是数十辆四轮大马车。这些马车样式统一,车厢宽大,由四匹马或骡子拖曳。车轮上不知道包裹着什么,碾过石板路发出“沙沙”的沉闷声声。车上有篷布覆盖,不知装载何物。
队伍浩浩荡荡,从西门一直向东。所过之处,行人驻足观看,不少人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那是自家子弟兵得胜归来的骄傲。
王春生随着人群站在路边,目送队伍经过。他注意到,队伍经过西门检查站时,值守的军士在路边列队,齐齐抬手敬礼——那姿势奇怪,五指并拢,手掌向前,举到额侧。行军队伍中的军官也抬手回礼。
肃穆,庄严,一丝不苟。
王春生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震撼,敬畏,还有一丝……安心。在这乱世,有这样一支军队驻守的地方,该是多安全?
队伍过完,街面恢复通行。王春生挑起担子,随着人流向前走。走了几步,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队伍末尾——
那里有几辆马车,车上坐着老幼妇孺,车后跟着数百青壮男女,总数不下数百人。这些人面色憔悴,但眼神中带着希望。马车两旁有军士护送,态度温和。
“这些是潘老爷剿匪救回来的流民。”旁边一个卖炊饼的老汉见王春生张望,主动说道,“潘老爷这次出去两个月,剿了南山豹那伙匪寇……这些应该都是被那些匪寇祸害的黎民百姓……”
王春生点点头,没说话。他挑起担子,继续往前走。
前方路口,他看到了民政处的牌子——一座两层砖楼,门前人来人往。他按照军士的吩咐,走进去登记货物。
办事的是个中年书吏,态度平和。他查看了王春生的货物,登记造册,然后发给他一个木牌,上面刻着“商贩许可”和编号。
“有了这个,你可以在指定区域摆摊——西市那边有专门给行商设的摊区,一天两文钱摊位费。”书吏叮嘱道,“不得欺客。若有纠纷,可来民政处申诉,我们会秉公处理。”
王春生接过木牌,道了谢,走出民政处。
站在街口,他看着眼前这陌生而又井然有序的街市,心中百感交集。
这潘家庄,规矩是多,管得是严。可不知为何,他心里反而踏实了许多。
乱世里,有这样一处讲规矩的地方,或许是件好事。
街市东头,潘浒勒住马,伫立在路边。
他看着自己的队伍浩浩荡荡开往北大营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深沉。
方斌策马靠近,低声道:“老爷,这才两个月,变化还真是不小。”
潘浒点点头,没说话。
他的目光扫过街市。确实变化很大——两个月前他离开时,庄子已基本成型,但尚无如今这般繁荣。街上商铺多了许多,行人车马络绎不绝。那些三层楼房,原本空置的如今大多有了主人。不少商铺新张,鞭炮声隐约传来。
港口区和工业区在不断扩大,工坊工厂增多,就业岗位增加,消化吸收的流民越来越多。人口增加,越来越多的人有了稳定的收入和生活,需求和市场自然扩大,商业随之繁荣。
在这繁荣背后,却有着越发完善的规章制度作为保障。
户籍制、卫生制、商贩管理制、交通规则……这些在另一个时空再平常不过的东西,在这个时代却是石破天惊的创新。推行之初,不是没有阻力——百姓不习惯,商户嫌麻烦,甚至手下人也觉得多此一举。
可潘浒坚持。乱世需要秩序,而秩序来源于规则。没有规则,再繁荣也是昙花一现。
街上市井的繁荣,百姓脸上的笑容,军队归来的庄严——这一切,都是规则建立后自然产生的结果。社会稳定,人民安居,商业才能繁荣。而商业繁荣,又能反哺民生,增强实力。
周而复始,良性循环。
“走吧。”潘浒轻夹马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