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黄县煤矿,矿工宿舍区的梆子声准时响起。灰蒙蒙的天色下,一排排整齐的木屋门陆续打开,穿着深蓝色工装的汉子们鱼贯而出,走向院子里的水井。
李老三用凉水抹了把脸,冰冷的井水让他彻底清醒。他三十不到,黄县本地人,原本是刘家的佃农,种着八亩薄田,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交完租子所剩无几,还要应付官府的各种摊派。去年冬天,听说潘老爷在沿海开矿招工,管吃管住,每日三十文现钱,他咬牙辞了佃,跑来应募。
这一来,就再没回去过。
“老三,快点!早饭要开了!”同屋的王大牛在旁边催促。
李老三应了一声,擦干脸,快步走向食堂。食堂是栋宽敞的木棚,摆着十几张长条桌。窗口前排着队,热气腾腾。今天的早饭是杂粮窝头、咸菜、小米粥,管够。
李老三领了自己的那份,找了个位置坐下。窝头扎实,咸菜脆爽,小米粥温热。他大口吃着,心里踏实——在这里,一日三餐都有保障,顿顿能吃饱。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听说今天井下要开新工作面。”王大牛边吃边说,“宋工说要上新的支护法子,用钢梁。”
李老三点点头。他不识字,不懂什么钢梁铁柱,但他知道,矿上的规矩多,也严格。安全帽必须戴,瓦斯灯必须检查,巷道必须支护。违反规矩,轻则罚钱,重则开除。也正因为管得严,这几个月来,矿区只出了几起轻伤,没有死人。
吃完早饭,天色微亮。矿工们在空地上列队,各队队长点名。李老三所在的采煤三队队长姓赵,左脸有道疤,说话干脆利落。
“都听好了!”赵队长站在前面,“今天三队负责西三巷新工作面。下井前检查安全帽、矿灯、工具。井下按规程作业,不许图快,不许冒险。瓦斯检测员说停就停,说撤就撤。明白没有?”
“明白!”众人齐声应答。
“好,领工具!”
工具房前,李老三领到了自己的家伙——一把煤镐,一把铁锹,一盏火焰安全灯。灯是玻璃罩子的,里面火苗跳跃,据说能检测瓦斯。他小心地提在手里,跟着队伍走向井口。
主井口是个砖石砌成的方形建筑,高约两丈。顶上有巨大的木质天轮,钢索垂下,连接着下面的罐笼。不远处的机房里,蒸汽机隆隆作响,冒出白烟——那是提升机的动力。
李老三走进罐笼,铁栅门关上。铃声响起,罐笼缓缓下降。光线渐暗,只有安全灯的火苗跳动。约莫下降了三四十丈,罐笼停稳,门打开。
眼前是宽阔的主巷道。巷道两侧用钢制支柱和厚木板支护,顶上每隔十步挂着一盏油灯。地面铺着木板,走起来平稳。通风管道沿着巷道延伸,发出嗡嗡的气流声。据说上面还装有风机,由专门的机器带动,一旦出现警情,就会运转,进行强力换气。
李老三跟着队伍往里走。越往深处,温度越高,空气里弥漫着煤尘和汗水混合的味道。走了约一炷香时间,到了西三巷新工作面。
这里已经做了初步支护。钢梁架起,木板封顶,形成一个约两人高、三丈宽的工作面。煤壁黝黑发亮,在灯光下泛着光泽。
“开工!”赵队长一声令下。
李老三抡起煤镐,对准煤壁刨下去。“铛”的一声,煤块崩落。他接着刨第二镐、第三镐……煤块哗啦啦地落下,很快堆起一小堆。旁边的人用铁锹将煤铲进矿车。矿车是铁皮包木的,底下有四个小轮,沿着临时铺设的轻轨推到主巷道,再由骡子拉到井底。听说,过一段时间要安装什么传送机,就用不上这骡子了,这大牲口在地底下不太好伺候。
工作面里头,还有几台古怪的机器——那是手持式风镐,用压缩空气驱动,突突地震动着,钻进煤壁。但这东西金贵,只有少数训练有素的熟练工才能用。
李老三干着活,汗很快就湿透了工装。但他心里踏实。在这里干活,累是累,但工钱按时发,伙食好,受伤有医,死了有抚恤。赵队长常说:“潘老爷把咱们当人看,咱们得对得起这份工。”
中午时分,送饭的下井了。今天是白面馍馍、一个大锅炒的绿叶菜,外加咸肉和腌咸菜,说不上好,但绝对管饱。李老三蹲在巷道边吃着,听着工友们闲聊。
“听说码头那边又来了几艘运煤船,是潘港那边来的,都是老爷的船。”
“咱这煤好,烧起来烟少火旺,抢手着呢。”
“那是,宋总工说了,咱们这煤含硫低,适合炼焦。”
“老爷有两条大火轮,好几条小火轮,船上那个什么鸡,烧煤就能跑。”
什么含硫低,火轮,烧煤的那什么机,李老三听不太懂,却明白,矿上产出的煤,一车车运出去,换来的是真金白银。大家伙干的活多,就能多拿钱,吃得好,穿得暖。
吃完饭,稍作休息,继续干活。下午申时,换班的来了。李老三交还工具,拖着疲惫但踏实的步子,走向罐笼。
升井时,夕阳西斜。金色的阳光洒在脸上,李老三眯起眼,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这日子,咋不美呢?
升井后,李老三没有直接回宿舍。他今天轮值,要参加联防队的晚训。这是矿上的规矩——所有青壮矿工,都要加入矿工联防队,每旬训练一次,既是自卫,也是纪律。
他先到澡堂洗了个热水澡。澡堂是砖砌的,有十几个淋浴头,热水从锅炉房引来。洗去一身煤尘,换上干净的工装,李老三觉得浑身舒坦。
然后去武器库领装备。联防队的装备不差——每人一顶钢盔,一支钢矛,还有一条牛皮武装带。队长配发一支转轮手枪,部分骨干队员配发双管猎枪。这些武器比不上正规军的步枪机枪,但对付一般的匪寇地痞,绰绰有余。
“列队!”
口令声中,五百多名联防队员在训练场集合。训练场在矿区东侧,平整夯实,设有靶场、障碍场、刺杀木桩。
今天的教官是正规军派来的班长,姓孙,一脸严肃。他站在队伍前,高声训话:“记住!你们不是正规军,但你们是矿区的第一道防线!匪寇来了,正规军需要时间集结,你们要顶住第一波!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明白!”众人齐吼。
训练开始。先是队列——齐步走、转向、散开、集结。然后是刺杀——突刺、格挡、反击。最后是射击——因为枪支不多,大家都是轮换着进行射击训练。
李老三练得很认真。他知道,这矿上有他的饭碗,有他的活路。谁敢来抢,他就跟谁拼命。
训练持续了一个时辰,结束时天色已暗。李老三交还武器,去食堂吃晚饭。
晚饭丰盛——白米饭管够,两个素菜,一碗蛋花汤,主菜是大块的红烧肉,足有二两,肥瘦相间,油汪汪的。这是潘老爷打一开始就定下的一条规矩——每天三顿饭,得两顿有肉。他还讲过,谁敢克扣工人的钱,老子就要他全家的脑袋。
李老三端着饭盆,找了个位置坐下。旁边的王大牛凑过来,低声道:“听说了吗?刘家那边又在搞小动作。”
李老三手一顿:“哪个刘家?”
“还能有哪个?黄县的刘兆奎呗。”王大牛撇嘴,“咱们占了煤矿,断了他家的财路。听说他原本也想开矿,但咱家老爷先找到了煤田。”
李老三皱眉。他知道刘兆奎,黄县数一数二的豪门,田地数千亩,家里护院上百,连县太爷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潘老爷有准备吧?”李老三问。
“那当然。”王大牛压低声音,“你看到那些炮台没?还有‘镇辽’号那艘大船。刘家敢来硬的,保管他有来无回。”
李老三点点头,心里稍安。他继续吃饭,但味觉似乎没那么香了。
矿区指挥所。
白禧站在沙盘前,眉头微皱。他是系统出品的军事骨干,被潘浒派来负责矿区防务。沙盘上,黄县煤田的地形、工事、兵力部署一目了然。
“刘家今天又派人窥探了。”副官报告,“扮作货郎,在矿区外围转悠,还想要跟工人套话,被巡逻队赶走了。”
“没抓?”白禧问。
“他们说是迷路了。”副官道,“无证擅入警戒区才能抓。他们就在边缘晃悠,没进来。”
白禧冷笑:“倒是滑头。”
他走到窗前,望向夜色中的矿区。灯火通明,井口、洗煤厂、炼焦厂都在运转。远处码头,“镇辽”号的轮廓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黄县煤矿是潘老爷工业布局的关键一环。炼铁厂、蒸汽战船,甚至民众日常生活都离不开煤炭。所以,必须守住。
“加强警戒。”白禧下令,“巡逻队增加频次,暗哨加倍。同时命令联防队,提高警惕。”
“是!”
副官离开后,白禧又看了会儿沙盘。刘家是个麻烦,但不是最大的麻烦。真正的威胁,是刘家背后的关系网——县衙、城防军、其他豪强。潘老爷虽然武力强悍,还有“登莱联合商行”这个财源,把登莱乃至山东的富商都绑在了一条船上,连巡抚都不敢轻易得罪。但地方豪强的阴招,防不胜防。
正思索间,门外传来报告声:“白指挥,无线电台有消息。”
白禧转身:“接过来。”
指挥所里无线电台,这是潘浒带来的高科技,保障煤矿与潘家庄之间的联络。通讯员递过电文,白禧扫了一眼,是潘浒的指示:
“加强戒备,但不主动挑衅。刘家若动手,坚决反击;若只窥探,暂不理会。重点保障生产,力争年底前日产达二百吨。”
白禧将电文收起。潘老爷的意思很明白:以生产为要,威慑为主,不惹事但不怕事。
他走到墙上的地图前,手指划过煤矿到港口的这条运输线路。这条线路上,十几辆有轨马车日夜不停地运送煤炭,也有巡逻队来回巡视。但要确保万无一失,还需更多布置。
“来人。”白禧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