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比人准。”春娘在记录簿上写下结论,“但比人少了个‘累’字。”
织布机的革新交给了李定国。这少年领了任务后,三天没出工棚。第四天早上,他红着眼睛拿出一张草图:梭盒、弹簧、触发机关、接梭卡扣。
“飞梭?”韩师傅看着图,“和弩机一个理儿!”
样机做出来后,问题接踵而至。梭子弹射力太大,经线常被撞断;接梭机构不灵光,梭子常掉在地上;最麻烦的是宽幅织布——布面宽了三尺,经轴张力更难调匀。
秀云加入了攻关。她设计了缓冲毛刷装在经线后方,飞梭撞上时毛刷变形卸力;改进了接梭卡扣,用活动舌簧替代固定钩;最精妙的是“分段张力调节系统”——经轴分成十段,每段有独立的重锤滑轮,可单独调节张力。
二十天后,第一台稳定的飞梭织布机诞生了。梭子如燕子般在经纬间往复,咔嗒声清脆规律。一天能织四匹布,是原来的三倍,布面平整如镜。
老织工赵婶摸着新织的宽幅布,眼眶湿了:“俺娘那会儿,织这么宽的布得两个人拉梭……如今一个人,一台机器就成。”
单点突破后,李健开始推动全流程的系统整合。
他在河边规划出一片连绵的工坊区:
最上游是原料仓,存放从各地收购来的麻、棉原料;
中游是梳理和纺纱工坊,原料在这里变成均匀的纱线;
下游是织造、染色和成衣工坊,纱线在这里变成各色布匹,再裁制成衣。
工坊之间铺设了木轨,手推车在轨道上运行,将半成品从一个工序运往下一个工序。原料从上游到下游,如同河水般顺畅流淌,生产效率大大提升。
韩师傅设计的“动力分配中心”更是匠心独运。他在河边建造了一座更大型的水轮机,通过复杂的齿轮和皮带传动,带动三根平行的长轴。
每根轴延伸出去,服务一片工坊区。各工坊通过离合装置接入动力:需要动力时合上离合器,机器运转;检修或换班时断开,动力轴空转,不影响其他工坊。
这个设计不仅将水力利用率提高了三成,还避免了以往“一台机器故障,整个工坊停产”的窘境。
管理上的革新同步推进。春娘在纺织工坊全面推行生产记录制度。每台机器都挂着一块“工效牌”,上面记录着当日的产量、质量等级、故障次数和处理时间。
这些数据由各班组组长每日收集,汇总到坊主处。每周,春娘会组织一次数据分析会,用学堂算术老师教的方法,将数据画成图表——折线图看生产趋势变化,柱状图比较各机组效率高低。
这些图表被工工整整地画在大张的桑皮纸上,张贴在工坊最显眼的墙壁上。起初工人们只是好奇地看看,渐渐地,竞争意识被激发出来。
三号纺纱机组的断线率图表上,那条红线总是最高,组里的女工们脸上挂不住了。
她们自发组织起来,下班后留下研究原因,调整张力弓的角度,优化喂料手法,相互观摩学习。半个月后,三号机组的断线率红线一路下跌,竟然成了全工坊的标兵。
无声的竞赛,比任何口头督促都有效。
技术改变的终极是改变人。
陈明,那个曾经饿得皮包骨头的逃荒青年,如今已是梳理工坊最年轻的坊主。他不满足于现有的成绩,又设计了一套“湿式除尘系统”——在梳理转鼓的正上方,安装了一排细竹管,竹管上钻有小孔,连接到高位水箱。
当机器运转时,打开阀门,细密的水雾均匀喷洒而下,将飞扬的麻尘牢牢压制。这套简单的装置,让工坊内的粉尘浓度降低了七成以上。老工人们原先在工坊干一天活,出来时满头满脸都是麻絮,咳个不停;如今,这种现象大大改善。
王婆婆拉着陈明的手,声音发颤:“好孩子,你这心思……俺们这些老骨头,咳喘的毛病都轻多了。”
秀云的变化更让人刮目相看。她不仅技术过硬,还有着令人惊讶的组织和表达能力。她编写的《新家峁纺织机械操作手册》,用简单的线条画成示意图,配上最浅显直白的文字说明,即便不识字的女工,看几遍图也能明白操作要点。
有一次,马老爷带着几位山西客商来参观,春娘特意让秀云负责讲解。这个十七岁的姑娘站在轰鸣的机器旁,从容不迫地讲解飞梭原理、分段张力调节、纱线均匀度控制,条理清晰,比喻生动,把那些见多识广的客商听得一愣一愣。
一位姓乔的山西布商临走时对马老爷感慨:“贵地真是藏龙卧虎!这姑娘的见识谈吐,比我家那几个老账房先生还强!”
最触动人的,还是王婆婆的转变。机器刚推行时,老人是最坚决的反对者之一:“俺这双手,摸了一辈子纺车、织机,都是有灵性的木头!不伺候那些冷冰冰的铁疙瘩!”
春娘没有强求,只是请她来“试试”新式纺纱机。王婆婆拗不过,勉强上手操作了半天。当她看到自己用机器纺出的纱线,比手工纺的还要均匀、还要光滑时,自己都惊呆了。
如今,王婆婆成了工坊里最受尊敬的培训师傅。她不识字,但几十年的手感经验无人能及。她教新来的女工:“机器是死物,可咱们的手是活的。手指这么一捻,就知道纱紧不紧、匀不匀;耳朵这么一听,就晓得机器顺不顺、有没有暗伤。手眼耳心通着,机器才听你的话。”
地位的提升,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纺织工坊的女工,收入普遍超过了田里干活的汉子。
家里的大事小情,开始有她们说话的份量。秀云家用她攒下的工分翻修了老屋,她爹在村里酒桌上拍着胸脯,声音洪亮:“俺家秀云,顶个儿子!”
秋收前的统计数字,让新家峁所有人都为之振奋。
纺织工坊月产纱线一千二百斤,布匹一千五百匹,其中七百匹外销到邻近州县,产值占到新家峁联盟总收入的整整两成。纺织业,这个曾经只是妇人补贴家用的副业,如今成了名副其实的支柱产业。
但李健的目光,已经投向更远的地方。
在新技术研讨协会的月度会议上,他抛出了新的课题:“咱们的布匹,结实耐用,已经得到了市场认可。但颜色单调——蓝靛染蓝,茜草染红,土黄染黄,色不正,易褪。能不能研究‘化学染料’?让咱们的布不仅结实,还要鲜艳、持久?”
众人面面相觑。“化学”这个词,对他们来说太陌生了。
“从最简单的开始。”
李健在黑板上写下几行字:矾石固色法、醋液媒染法、温度控制染色法。“一点一点试,就像咱们当初试炼钢、试齿轮那样。成立一个染色研究小组,春娘牵头,学堂的先生们也参与进来,查查古籍,问问老染匠,再做实验。”
他相信,当新家峁的布匹不仅能御寒蔽体,还能染出鲜艳持久的色彩时,它的价值将翻着跟头上涨。到那时,纺织业带来的就不仅是温饱,而是真正的财富积累。
更深层的意义在于,纺织业的成功,验证了一条清晰的发展道路:标准化生产保证质量基础,分工协作提升整体效率,持续创新驱动产业升级——这三者结合产生的能量,超乎想象。这条路,既然能在纺织业走通,就能在铁器业走通,在陶器业走通,在一切手工业领域走通。
暮色四合时,李健站在产业区的高坡上。脚下工坊灯火如星,绵延半里。水车声、机器声、人语声交织成独特的乐章,在黄土高原的夜空下回荡。
这声音,六年前是不敢想象的。那时只有风声、哭声、饿殍的呻吟声。
苏婉儿抱着安宁走来,承平牵着母亲衣角。“爹爹,春娘姨说,明年要给咱做花布裙子!”安宁挥舞小手。
李健弯腰抱起女儿,小丫头身上带着皂角的清新气味。
他望向脚下的灯火深处——那里,
陈明还在调试新设计的第二台湿式梳理机;
秀云在油灯下,用炭笔在纸上画着新型织梭的改进图;
王婆婆戴着老花镜,一丝不苟地检查着明日要用的纱线样本。
更远处,韩师傅和孙铁匠蹲在染坊工棚外,对着一个小泥炉比划划,研究如何给染缸设计稳定的加热装置;
李定国则独自坐在学堂的窗边,对着一张画满齿轮和连杆的草图沉思,那是他设想中的“自动换梭机构”……
每一个人,都是一盏灯。
也许这光亮微弱,照不透整个时代的黑夜。但只要亮着,只要一盏接一盏地点燃,黑夜就终有被照亮的时候。
纺织工坊的夜班钟声响了。李健转身,走向那片灯火。路还长,但每盏灯,都在为后来者照出一寸光亮。
而这寸寸光亮,终将连成一片,照亮这片土地上,那些不肯屈服的人们,用双手织就的、不同于乱世的另一种可能。
那可能是温暖的布匹,是锋利的铁器,是饱满的粮食。
更是——有尊严的、值得奋斗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