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算了几组数据:若将鞣制周期从十五天压到十二天,需将鞣液浓度提高两成,温度提高五度,同时加强机械翻动。这会降低皮革寿命约两成,但——能救命。
写到“寿命”二字时,他笔尖顿了顿。想起白日里二牛磨皮绳的手,想起寨墙上那些年轻的脸。这些皮甲或许只能撑一年,但这一年里,能护着多少人活下来?
窗外忽然飘来童谣声。是值夜的妇人在哄孩子睡觉:“月婆婆,亮堂堂,鞣皮匠,忙又忙。忙出皮甲硬邦邦,护着哥哥守寨墙……”
杨文远搁下笔,吹熄了灯。月光从窗纸透进来,照着架子上那些均匀的皮样,泛着温润的光。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李健常说的那句话:“技术不只是技术,是活命的本钱。”
增产的压力下,试验坊的成果迅速转化。梯度鞣制法全面推行,鞣制周期真的压到了十二天。新的“乳液加脂法”也让皮革更柔软,更适合长时间穿着。
但原料开始吃紧。橡树皮、五倍子存货渐少,负责采买的伙计回报:周边山上的栎树都快被剥秃了。
杨文远连夜翻找试验记录,把之前试过的替代品全列出来——没食子、化香树果、石榴皮……甚至尝试了茶籽壳、稻草灰。每样都算好配比、功效、来源。
“要广开料源。”他在生产会上说,“发动寨民采药时顺带收集,按斤换工分。外村也可收购,价钱给公道些。”
这法子很快见效。十日间,作坊后院堆起小山似的各种果壳树皮,几个老皮匠带着妇人分拣晾晒,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苦气。
老耿看着这场面,对杨文远叹道:“你小子,不光会鞣皮,还会算账。”
“都是逼出来的。”杨文远望着那些原料,忽然想起书上读过的句子:“‘楚虽有材,晋实用之’。咱们这里虽偏,可山上的草木、河里的水、人的心思,用对了都是材。”
六月初三,第一批紧急赶制的皮甲交付。李定国亲自带人验收。
甲是成套的:护胸、护背、护肩、护臂,以皮绳相连,关键部位衬铁片。每件都附了木牌,写着鞣制日期、工匠名、检验人。
“试甲!”李定国令下。
三个民兵出列,互相帮着穿戴。皮甲上身,活动几下,竟不显笨重。李定国抽刀试砍,刀锋在皮甲上留下深痕,却未穿透。
“好甲!”围观的人群爆出喝彩。
杨文远却紧盯着那刀痕。待民兵卸甲,他上前细看——铁片凹陷,皮革内层有细微裂纹。“再砍两刀必破。”他低声对老耿说。
“够了。”老耿目光深沉,“战场上,一刀没死,就有机会还手。”
这话沉甸甸的。杨文远忽然想起,老耿年轻时当过边军,腿上还留着箭疮。
皮甲一批批运往前哨。皮革坊的灯火彻夜不熄。刮刀的沙沙声、鞣桶的吱呀声、捶皮的闷响声,混成一支不眠的曲子。
婉儿有时深夜起来,见试验坊窗纸上的剪影——杨文远在调整水浴的温度,助手在记录数据,老耿在检查皮样。而更远处,寨墙上的火炬明明灭灭,映着守夜民兵身上新皮甲的轮廓。
她把睡熟的承平安宁往怀里搂了搂。孩子们的呼吸均匀温热,全然不知这平静的夜,有多少人在为守护这平静而熬着心血。
六月十五,杨文远完成了《新家峁标准鞣制工艺手册》的初稿。从生皮处理到成品分级,八十七页,配了三十多幅简图。
他在序言里写:“鞣革之术,粗观则腥臭卑贱,细究实含生化之理。今以数载试验,得法数端,非敢称创,唯求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写到这里,窗外传来鸡鸣。天快亮了。
他吹熄灯,推开窗。晨雾里,皮革坊第一批工匠已经上工,生皮入池的哗啦声、刮刀的沙沙声,唤醒又一个日子。
远处山坡上,早起的妇人正背着筐采撷树皮。更远的田垄里,农人已开始锄草。寨墙上,守了一夜的民兵正在换岗,新上哨的年轻人活动着肩膀——那里,新皮甲还带着作坊的温热。
杨文远深吸一口晨间清冽的空气。
这空气里有草木香,有皮革味,有炊烟,有泥土的腥,还有某种说不清的东西——像是希望,又像是决绝。
他知道,自己写的这本手册,或许很快就会被硝烟熏黄,被血渍浸染。但此刻,在崇祯六年六月的这个清晨,它干干净净地躺在案上,墨迹未干。
就像这片土地上的日子,无论外头如何天崩地裂,这里的人们,依然在认真地鞣一张皮,织一匹布,种一垄粮。
认真地,活下去。
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这张皮更匀实,更坚韧。
让那些穿着这皮甲的人,多一分活下来的可能。
晨光终于越过东山,照进试验坊,照在那排鞣制缸上。缸里的皮液微微晃动,泛起琥珀色的光。
杨文远合上手册,走向正坊。
新的一天,又一张皮,等待被赋予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