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人阵亡,皮甲上新增的刀痕箭痕,无一穿透。
“匪首是个边军逃卒,认得咱们的甲。”李定国汇报时,眼里有奇异的光,“他说,这甲比卫所的铁甲强,问咱们卖不卖。”
工坊里,众人围着那件挨刀最多的皮甲。胸前铁片凹了一处,是硬弓在三十步外射的;左肩硬化革裂了道口子,是被斧头劈的;腋下甲片有深深的砍痕,但没破。
“这里,”杨文远指着腋下,“若没这甲片,持刀的手臂就废了。”
老耿摸着那道砍痕,皮绳已断了一股,铜环变形,但甲片没掉。“得加个备用扣。”他喃喃道。
实战检验比任何测试都残酷,也都有用。第五版皮甲的设计图上,增加了备用固定扣、易损部位加强衬、快速解脱机关(以防甲被钩住时能迅速脱身)。
五月末的夜,皮甲工坊的灯火通明。流水线已全速运转:裁料区的妇女按纸样下刀,牛皮在利刃下发出撕裂的轻响;缝纫区二十架纺车改造的缝皮机咔嗒作响,浸蜡的麻线拉出笔直的线迹;装配区的汉子们敲打铜扣,叮当声如雨点。
婉儿带着妇救会的人来送夜宵——荞麦面疙瘩汤,撒了野葱末。她看见小铁趴在案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炭笔;杨文远在质检台前,对着一件皮甲的腋下反反复复调整;最里间,老耿带着几个老皮匠在熬制新的防水蜡,松脂和蜂蜡的气味辛辣又温暖。
“李夫人,”秀云——那个从纺织坊调来的姑娘,如今管着缝纫组——悄悄拉住婉儿,“咱们……真要和朝廷打吗?”
姑娘眼里有恐惧,也有不甘。她是三年前逃荒来的,爹娘死在路上,如今在工坊有了活计,认了字,还悄悄跟杨文远学画图。
婉儿握住她粗糙的手:“咱们不挑事,但事来了,得能护住自己。”她指向窗外,寨墙上的火炬连成一道光链,“你看,那上面站着的人,穿着咱们做的甲。他们的命,有一部分系在咱们的针线上。”
秀云重重点头,回身时背脊挺直了。
六月初,第五版皮甲列装。李定国带全员做了一次五十里强行军测试。
那日酷热,黄土路上浮尘三尺。队员们全副武装——皮甲、钢刀、弩、三日干粮水袋,负重超过四十斤。行军至三十里,有人开始呕吐,但无人掉队。
李健和婉儿在终点等。当那支灰头土脸的队伍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婉儿忽然捂住了嘴——阳光下,那些皮甲已看不出本色,糊满泥汗,可依然整齐,依然随着奔跑的步伐起伏如呼吸。
“报告!”李定国他脱下头盔,头发湿得能拧出水,脸上盐霜道道,可眼睛亮得吓人。“甲,没散一件。”
李健逐一检查。皮甲在极限使用下暴露了最后的问题:肩带接缝处开线三例,腰部搭扣断裂一例,内衬汗湿后缩水导致过紧的七例。
都是小问题,却关乎生死。
工坊连夜修改。肩带缝线改双排交叉,搭扣换更韧的熟铜,内衬用预缩水布料,并附替换衬垫。
六月中旬,新家峁不仅炼钢制甲,还囤粮办学,周边百姓竟多为其说好话。更棘手的是,流寇部已在百里外,此刻调兵去剿一个“可能作乱”的寨子……
“先抚。”他提笔,“派人传话,若肯受朝廷招安,许其首领巡检之职,民兵编入卫所。”
信使出发那日,新家峁的皮甲工坊产出第五百套甲。杨文远在最后一件的领口内衬上,绣了个小小的“安”字——那是苏婉儿教的,她说,绣个安字,图个吉利。
小铁笑话他迷信,却在自己那件上绣了“佑”字。
第五百套甲入库时,夕阳正沉。工坊里,工匠们没有立刻散去,他们默默看着那些悬挂整齐的皮甲,像看一片静止的金属森林。
老耿忽然说:“我爷那辈,给边军做过甲。一副铁甲,三个匠人做半年,送到军营,兵油子转手就卖了换酒。”他粗糙的手抚过一件皮甲的肩,“咱们这些甲,穿着的人,是真要拼命护着身后的。”
无人应声,但所有人的背,都挺直了几分。
夜深了,李健还在议事堂看地图。婉儿端茶进来,见他手指点着黄河几个渡口,说了很多最近时间流民的形势不容乐观的事。
苏婉儿听的手一颤,茶水溅出几滴。
“怕吗?”李健终于看她。
“怕。”婉儿诚实地说,“可更怕回到从前,怕承平安宁挨饿受冻,怕寨子里这些人……散了。”
李健握住她的手,掌心粗砺温暖。“那就让咱们的甲,硬到他们不敢撕破脸。”
窗外,皮甲工坊的灯还亮着。明天,还有第六百套甲要开工,还有马甲的设计要完善,还有更轻更硬的材料要试验。
在这崇祯六年的夏夜,陕西大旱的尘烟里,农民军与官军厮杀的喊杀声隐约可闻的此刻,新家峁的灯火下,一群人在安静地缝制皮甲。
一针,一线,一锤,一敲。
把恐惧缝进去,把决心缝进去,把对平凡生活的卑微渴望,缝进这一层牛皮、一块铁片、一道针脚里。
远处的训练场上,值夜的民兵在巡哨。皮甲摩擦的窸窣声,混着夏虫的鸣叫,成为这暗夜里最踏实的声音。
承平在梦里呓语,安宁翻了个身。
婉儿吹熄灯,在黑暗里握紧丈夫的手。
甲胄冰冷,但甲胄下的人心,是热的。
这就够了。够他们在漫漫长夜里,等一个不知会不会来的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