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吗?”婉儿轻声问。
旁边一个老婆婆抹泪:“搁三年前,听到这响箭,早哭爹喊娘了。现在……现在知道往哪儿躲,知道有人护着,心里踏实。”
秀云带着几个年轻妇人正在检查避难包里的物品。“张婶,您这水囊漏了,换我的。”“王婆婆,伤药过期了,回头去医馆领新的。”
一切井然有序,甚至有人摸出针线补起了衣裳——是给前方男人备的替换内衬。昏暗油灯下,针尖起落,拉出细密的线脚。
婉儿看着,心头那点残留的惶然渐渐化了。她想起京城苏家未败时,逢年过节也要演练“走水”,仆妇小厮乱作一团,主子骂奴才蠢。而这里,这些不久前还是流民农妇的女人,已能镇定地组织避难,还能想到带针线补衣裳。
这是怎样一种韧性?
洞外隐约传来演练结束的铜锣声。众人侧耳倾听,片刻,洞口值守的民兵探头:“演练结束,红方胜!可以慢慢回了。”
没有欢呼,只有长舒一口气的声音。人们收拾东西,扶老携幼往外走,秩序依然。
婉儿最后一个起身。她走出洞口,午后的阳光刺得她眯起眼。远处北山口,双方队伍正在集结讲评;更远的了望塔上,李健的身影还在那里。
“回家。”婉儿抱起承平,“爹爹也该回了。”
傍晚,李健和李定国登上北山口最高的箭楼。西斜的太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刚刚经历“厮杀”的工事上。
“定国,你觉得咱们现在,真打起来能顶多久?”
李定国扶着垛口,目光投向更北的群山。“若是王嘉胤那种裹挟饥民的流寇,三五千人,依托工事能守十天半月。若是边军……”他顿了顿,“若是孙传庭调边军来,一千精骑就能冲破山口。”
“所以不能只守山口。”李健展开一张手绘地图,手指点向北方十里处的黑风岭,“我要在这里再建一座前哨堡。”
李定国凑近看。黑风岭地势险峻,控扼着北来三条小道,若建堡屯兵,预警纵深能扩到二十里。
“需要多少人?”
“常驻五百十,战时可增至一千五百。”李健用炭笔勾勒堡墙,“砖石结构,配重弩、烽火台、地下仓库。平时哨探,战时迟滞,给本寨争取时间。”
“那要不少砖石人工。”
“值得。”李健目光深邃,“防御要主动,不能总等贼到门前。前出设点,既长眼睛,也亮牙齿。”
他又指向西边河道:“还要造几条巡逻船,控制水路。骑兵……”他看向李定国,“你最想要骑兵,对吧?”
少年眼睛亮了:“是!若有大量精兵,今日演练我能带他们从侧翼突袭,半炷香就能击溃蓝方。”
“一步一步来。”李健收起地图,“先建黑风岭堡,这是今年秋收前的头等大事。”
夜幕降临时,皮甲工坊的灯火又亮起来。今日演练暴露出十几个问题:三件皮甲肩带开线,五件搭扣变形,七件内衬汗湿后缩水……工匠们正连夜修改。
杨文远拆着一件腋下甲片,眉头紧锁。今天的对抗中,这甲片的滑扣在激烈翻滚后卡死了,差点让穿戴者行动受阻。
“得加个保险扣。”他对小铁说,“双扣并联,坏一个还能用。”
小铁在油灯下画新草图,炭笔划过粗纸沙沙响。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手上已有老匠人的茧子,眼里却还闪着不服输的光。
更远处,医馆里刘郎中正在培训战地医护。今日“伤员”的后送流程暴露出衔接不畅的问题——前线包扎太慢,中转站物资不全,后送担架不够。
“再练!”老郎中少见地发了火,“真打起仗来,你们慢一分,前头就多死一个人!”
灯火一盏接一盏亮起。铁匠铺在改弩机装填机构,木工坊在造新式担架,农业组在核算黑风岭堡的粮草预算……
苏婉儿哄睡了孩子,独坐窗前。她看见丈夫从了望塔下来,往议事堂走去;看见李定国带着几个队长在沙盘前推演;看见秀云领着妇女们把今日用过的避难包拆洗晾晒。
这一切,在京城贵女眼里或许粗陋不堪。可在这崇祯六年的陕北,在这饿殍遍野、流寇如蝗的乱世,这点点灯火,是人亲手点燃的、对抗漫漫长夜的光。
她忽然想起李健说过的一句话:“咱们不是要建什么桃源,只是要让这里的孩子,晚上能安心睡觉,早上能安心吃饭。”
就为这最简单的愿望,这些人愿意三十息披甲,愿意一夜夜改一张皮甲、一架弩机、一个滑扣。
婉儿吹熄了灯。
黑暗里,远处工坊的灯火显得更亮了。像撒在黄土塬上的星子,一颗,一颗,倔强地亮着。
而更远的北山方向,值夜的哨兵正按剑而立。他身上的皮甲还带着白日的尘土,腋下甲片在夜风里微微晃动,铜扣偶尔轻碰,发出细不可闻的叮声。
那声音,是守护的声音。
在这声音里,新家峁的夜,沉静而坚实。
像一块投入乱世洪流的石头,不起眼,却硌脚。
让所有想来践踏的靴子,都要先掂量掂量,硌不硌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