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们笑倒一片。那日后,“澡”字竟在洗衣台边传开了,不识字的老妇也会指着说:“这是咱洗澡的澡。”
刘郎中的“显微镜”是澡堂外最吓人的物什。其实只是水晶磨的放大镜,可当他把一滴池水放在镜下让人看时,所有人都白了脸。
“我的娘!水里游着这么多虫!”
“这……这我昨天还喝了!”
刘郎中又取来块没洗的手巾,镜下更是触目惊心——纤维间爬满细小的黑点,有的还会动。
“这些就是病根。”老郎中声音沉,“手不洗,衣不净,水不洁,虫就入口入身。”
视觉的冲击比万句话都有力。那日后,工坊的洗手处排起了队,肥皂用得飞快。有工人洗手后还凑到镜下看,确认“虫没了”才安心。
洗手歌也从学堂传到了工坊。上下工时,汉子们边搓手边哼:“水清清,皂香香,搓搓手心搓手背……”调子粗犷,却认真。
最顽固的老匠人陈瘸子起初骂“穷讲究”,直到他孙子因腹泻差点没命,刘郎中说是吃了不净东西。老头儿跑到洗手处,把手搓得通红,老泪纵横:“我洗,我天天洗……”
厕所革命起初遭了大笑话。旱厕改粪尿分离,要在便坑下分设两槽,尿槽接陶管导尿,粪槽定时清掏。有老农蹲坑时尿偏了,溅了一鞋,骂咧咧说:“拉屎还分家,多此一举!”
可当第一车发酵好的粪肥运到田里,庄稼眼见着蹿高时,骂声变成了赞叹。尿稀释后浇菜,菜叶肥嫩;粪肥混草木灰,麦穗沉甸。农组算了笔账:这么用肥,一亩能多收三成。
“香,真香!”老农们蹲在地头,抓把粪肥闻,竟不嫌臭了——那是粮食的香。
厕所卫生也好了。定期撒石灰,蚊蝇少了,气味淡了。有外村人来赶集,如厕后惊讶:“这茅房比我家灶房还干净!”
干净成了体面。相亲说媒时,女方家人会悄悄去看男方家茅房——若整洁,便是勤快人家;若污糟,再好家境也要掂量。
崇祯七年夏末,新家峁的议事堂里,人口账册堆成了小山。钱老倔拨着算盘珠子,报出那个数字时,自己都顿了顿:
“连本村带卫星村、同盟村、散居户……拢共九十八万七千六百余口。”
近百万。李健沉默着。七年前他刚来时,这里聚了不到三千流民,为一口粥能打破头。如今,百万人在这片土地上讨生活,吃他推广的粮,用他督造的器,学他编的书,守他立的规。
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肩上。
可当他走出议事堂,看见澡堂外排队的人群——男女老少,提着小篮,篮里装着干净衣裳和自家皂——那份重量忽然轻了些。
他们在笑。孩子嬉闹,妇人闲话,老汉眯眼晒太阳。排队等待的,不是赈粥,不是施药,是洗澡,是洗衣,是最寻常却也最难得的洁净。
一个老妪牵着孙儿路过,认出李健,颤巍巍行礼:“盟主,我家小三子……上月病得差点没了,刘郎中说是不净闹的。如今日日洗手,病好了。”她撩起孩子衣袖,胳膊白净,“您瞧,多光溜。”
李健摸摸孩子的头。小手温软,指甲缝里没有泥。
他忽然想起前世读史,那些宏大的变革、壮阔的战争、显赫的名字。而此刻,在这乱世一角,百万人用肥皂洗净手,用清水冲净身,用最简单的干净,对抗着整个时代的污浊与绝望。
这对抗无声,却比任何金戈铁马都坚韧。
入夜,澡堂歇了。刘秀芹提灯巡视,查水阀,看火灶,检废水池。月光从高窗泻下,在水池表面碎成银粼。
她想起白日里方以智说的话:“《礼记》云‘五日则燂汤请浴,三日具沐’。古之礼制,今成百姓日常,此乃真教化。”
教化。这词太大,她不懂。她只知,经她手熬出的皂,流进这池子,又随水流进田,最后长成粮,回到人嘴里——这是一个圈,把脏的洗净,把废的变成宝,把日子一环环扣成生生不息的圆。
远处传来梆子声。守夜的民兵在寨墙上巡逻,皮甲摩擦声隐约可闻。
更远处,黑石山实验室的灯火还亮着——杨文远大概又在试新配方,想造出去污更强的皂,或更清透的水。
刘秀芹吹熄灯,走出澡堂。夜风拂面,带着远山草木的清气,也带着寨子里千家万户安眠的鼻息。
那气息里,再没有往日的霉味、汗味、粪尿味。
只有干净的、睡熟的、人间的味道。
她深吸一口,抬头望月。
月如银盘,照得青砖澡堂的瓦顶泛着温润的光,像块刚出模的、巨大的、给这乱世洗澡的皂。
静默地,坚定地,立在崇祯七年的夜里。
等下一个天明,等下一池热水,等下一个携着污垢与疲惫走来,又带着洁净与希望离去的人。
而这样的人,有百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