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抹泪,次日又站到窑前。一月后,他吹出了第一个不破的泡,虽然瘪得像漏气的猪尿脬,可周大福当众赏了他块麦芽糖。
吹制术在血泡与老茧里长进。能吹瓶了,能吹杯了,能吹出带把的壶了。器形从歪扭到端正,壁厚从一指到半指,气泡从繁星密布到疏落几点。
有次试吹灯罩,周大福吹了个径尺的泡,想趁热剪开摊平,做小窗玻璃。可玻璃冷却太快,剪刀刚碰上就“咔”一声裂成蛛网。
“得慢冷。”杨文远翻书,“书上说‘退火’。”
退火窑挨着主窑建,砖砌甬道,温度从六百度渐次降至温凉。玻璃器送入,待一昼夜取出,果然不再脆裂。有只杯子落地,弹了几下竟没碎,只磕了个小缺口。
“神了!”工匠们传看这“摔不碎的琉璃”。
颜色是意外的馈赠。有回学徒误将炼铜的绿矾渣混入料中,烧出的玻璃竟泛海般深邃的蓝。杨文远如获至宝,系统试加各种矿粉:钴矿出湛蓝,锰矿出紫红,铜屑得宝石红,铀矿(偶然从山西商人那得来)竟在暗处发莹莹绿光。
最妙是“套色”。周大福试先蘸无色玻璃,再裹层红料,吹制时红层被拉薄,透出里层清白,成品如裹霞的冰。有只套红小碗,日光下看是淡粉,烛光里却呈琥珀,被马老爷以十两银买去,说“一日两色,堪称奇珍”。
彩色玻璃最先用在医馆。刘郎中要“色标”——不同颜色玻璃珠,系绳上,用于区分药瓶。红标外敷,蓝标内服,绿标剧毒慎用。以往用漆画,易褪,玻璃珠却永固。
更绝是信号灯。张武来要“红绿镜”,装在灯笼前,夜战时示警。红玻璃透红光,绿玻璃透绿光,十里外可见。第一批十对,被快速反应队领走,挂在马鞍旁如怪眼。
碎玻璃堆成了小山,锋利,无用,伤过不少捡拾孩童的脚。周大福看着心疼,想起幼时见磨镜匠用碎琉璃碾粉,掺胶补瓷。
他试将碎玻璃入窑重熔,却因杂质太多,烧出一锅浑浊疙瘩。正沮丧,杨文远提议:“既不能复明,何不碾粉做磨料?”
碎玻璃碾成砂,粗细分级,粗的粘牛皮上成“玻璃砂纸”,打磨木器铁器,比天然砂利十倍。细的混黏土烧成“磨刀石”,供铁匠铺用,孙铁匠试后赞不绝口:“下铁快,不嵌屑。”
最意外的发现来自废料池。洗料废水沉淀后,池底积了层白泥,滑腻如膏。杨文远试烧,竟得细腻瓷胎,虽不及景德镇白瓷,却比本地陶器光洁。周大福试着上釉烧制,出了批淡青瓷碗,胎薄声脆,成了工坊区最抢手的“福利品”。
“没有真废物。”周大福对学徒说,“只有还没找到去处的东西。”
李健来看平板玻璃试制时,周大福正对着一地碎渣发呆。他想吹大筒剪开展平,可筒吹到三尺就垂坠变形,勉强剪开,摊在铁板上尽是皱纹。
“不急。”李健捡起片碎玻璃,对着光看,“这已比三月前透亮多了。”
他提了“浮法”——将玻璃液浇在熔融锡面上,借锡液平整如镜。可锡哪里来?熔锡的温度怎么控?都是难题。
周大福却记下了。他试在铁板上铺层细沙,沙上浇玻璃液,用石碾趁热压——得片尺许见方的平板,虽仍有波纹,却真能透光。第一块镶在委员会窗上,那日午后,满室阳光毫无遮拦,文件上的字清晰如刻。
老人们聚在窗外看稀罕,手搭凉棚眯眼瞅:“乖乖,这窗户不糊纸,屋里不全叫人瞧去了?”
“里头有帘子!”年轻人笑。可那面玻璃窗成了地标,外村人来,总要绕道看一眼“透明的墙”。
周大福的梦却不止于此。有天他吹了个长颈瓶,瓶颈纤长如鹤颈,瓶腹浑圆,对着夕阳光看,瓶身将晚霞折成七彩光带,投在墙上如虹桥。
他捧着瓶找方以智:“先生,您说这光……能聚不?”
方以智接过瓶,注满水,日光透过水瓶落在纸上一—竟聚成个亮斑,纸冒起青烟。
“凸透镜!”老学者激动,“文远,快磨一片平的来!”
杨文远熬了三夜,磨出第一片粗糙的凸透镜。装在木框里,对准日光照蚁群,光斑所至,蚁尸焦黑。
透镜送到医馆,刘郎中手抖着用它看创口——腐肉下的新生肉芽,纤毫毕现。老郎中红了眼眶:“有这……清创能少割多少好肉!”
消息传开,玻璃窑成了圣地。匠人们终于明白,他们烧的不是玩意儿,是眼,是光,是能看清这世界细微处的、第三只眼。
入秋,第一场霜降那夜,玻璃窑没熄火。周大福带徒弟们试制“眼镜”——为刘郎中老花的眼。镜片磨了十几对,总有一面曲率不对,看物变形。
子时,最老实的学徒阿笨忽然说:“师傅,咱为啥不两片合起来?一片凹,一片凸,说不定就平了。”
满窑哄笑。周大福却怔住。他取来片微凹的、片微凸的,叠合对光——扭曲的光线竟真笔直了。
连夜磨制,天明时,第一副粗糙的“双合镜”送到刘郎中眼前。老医者戴上,捧起医书,良久,泪滚下来:“这字……这字竟清楚了!”
晨光刺破雾霭,照在玻璃窑烟囱袅袅的白烟上。那烟轻软,升腾,散入湛蓝天穹,像这窑里烧出的所有透明梦想,终于找到了通往高处的路。
周大福站在窑口,手里攥着片废料——不规则的、带着气泡的、微微泛绿的玻璃碎片。他举起来,对着初升的太阳。
光穿过那片不完美的透明,在他掌心投下小小的、颤动的、七彩的光斑。
暖暖的,像颗刚从火里诞生的、琉璃的心。
他咧开嘴,黑脸上白牙粲然:
“值了。”
远处,黑石山静静卧着,满山石英砂在晨光里闪闪发亮,像无数沉睡的、等待被火唤醒的、透明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