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雪是后半夜落的,悄无声息地铺满了王家坳的屋顶和巷道。李秋月天不亮就醒了,听着窗外雪粒打在窗纸上的簌簌声,摸了摸身旁的小宝——孩子睡得正沉,嘴角还沾着昨晚吃的糖渣。
灶房里已经有了动静,王强娘在蒸年糕,蒸汽裹着糯米的甜香从门缝钻进来。李秋月披衣下床,刚推开门就撞见王强,他手里拎着串鞭炮,看见她就往后缩了缩:“吵着你了?”
“没有。”她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在晨光里柔和了些,“婶子起得真早。”
“过年嘛,就得早点起。”王强挠了挠头,把鞭炮挂在院门口的歪脖子树上,“等会儿放了炮,给小宝发压岁钱。”
李秋月心里暖烘烘的。这是她在王家坳过的第一个年,也是五年来最安稳的一个。王强娘给她扯了块红布,做了件新褂子,还给小宝缝了顶虎头帽,针脚里全是热乎气。
早饭是年糕配红糖,小宝捧着碗吃得满脸通红。王强娘看着孩子,突然说:“秋月啊,过完年你就二十五了吧?”
“嗯。”李秋月点头,心里咯噔一下。
“王强也二十八了,”老太太往王强碗里夹了块年糕,“你们俩……”
“娘!”王强突然打断她,耳根红得像熟透的山里红,“吃饭呢,说这个干啥。”
李秋月低下头,假装没听见,手里的筷子却在碗里搅来搅去。她不是没想过,王强是个好人,老实本分,对她和小宝也好,可她总觉得心里有块地方空着,填不上——那是大山留下的疤,结了痂,碰着还是会疼。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敲门声,还有人喊:“王强在家吗?”
王强出去开门,很快又折了回来,脸色不太好看:“是刘老五他闺女,说刘佳琪快不行了,让……让你去看看。”
李秋月手里的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刘佳琪住的屋子比李秋月在老李沟的家还破,四壁漏风,墙角堆着些干草。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刘佳琪躺在炕上,盖着床打了补丁的薄被,脸色白得像纸,呼吸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
刘老五蹲在炕角,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灰掉了一衣襟。看见李秋月,他愣了一下,把烟锅往鞋底上磕了磕:“你来了。”
“她……咋样了?”李秋月的声音发颤。
“医生来看过了,说……说就这两天了。”刘老五的声音哑得厉害,“她一直念叨你,说有话跟你说。”
李秋月走到炕边,刘佳琪缓缓睁开眼,看见她,嘴角扯出个微弱的笑:“妹子……你来了……”
“嗯,俺来了。”李秋月握住她的手,那手凉得像冰。
“对不住你……”刘佳琪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是俺糊涂……是俺害了你……也害了俺自己……”
“别说了,好好养病。”李秋月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俺不怪大山……”刘佳琪喘着气,声音断断续续的,“他也是可怜人……被穷怕了……想挣钱……想过好日子……”
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布包,塞到李秋月手里:“这是……俺男人以前给俺买的银镯子……你拿着……给小宝……当念想……”
镯子很细,边缘磨得发亮。李秋月刚想推辞,刘佳琪突然抓住她的手,眼睛亮了亮:“大山……他没走……他就在后山的破庙里……你去看看他……他腿断了……没人管……”
李秋月猛地抬头:“你说啥?”
“那天他来找你……被赌场的人撞见了……打断了腿……”刘佳琪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不让俺说……怕你担心……可他是小宝的爹啊……你……”
话没说完,她的手突然垂了下去,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佳琪!”刘老五扑到炕边,失声痛哭。屋里的人都跟着抹眼泪,李秋月却像被钉在原地,手里的银镯子硌得手心生疼。
大山没走?他腿断了?在破庙里?
她想起大年初一早上,院门外那串新鲜的脚印,朝着后山的方向。想起那天他蹲在槐树下,腿肿得老高,却硬撑着不肯说。想起他留下的那件棉袄,里面裹着的两颗水果糖……
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疼得她喘不过气。
从刘佳琪家出来,雪又下了起来。李秋月没回杂货铺,径直往后山走。王强不放心,跟着她:“你去哪儿?我陪你去。”
“俺去破庙。”她说。
后山的破庙还是老样子,墙皮掉了大半,屋顶露着天。李秋月推开门,看见大山蜷缩在草堆里,脸色惨白,右腿不自然地弯着,裤腿上渗着暗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