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转瞬就没了热气。李秋月握着铁铲的手微微发紧,锅里的玉米糊糊已经熬得泛起细密的泡泡,香气裹着水汽往上冒,却怎么也散不透堂屋里那层滞闷的沉默。
大山坐在门槛上,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又磕,褐色的烟渣簌簌落在泥土里。他今天从镇上拉货回来,裤脚沾着一路的草籽,肩上的帆布包还没卸下来,鼓鼓囊囊的,装着给刘佳琪带的花布——是镇上最时兴的粉白格子,上个月佳琪在村口洗衣服时提过一嘴,说这种布做件衬裙肯定好看。
秋月把铁铲往锅边一搭,瓷碗放在灶台上发出轻响。“吃饭了。”她的声音很轻,像院角那棵老梨树上挂着的残叶,风一吹就晃得厉害。
大山“嗯”了一声,慢悠悠站起身,烟袋锅子往门后的挂钩上一挂,转身时目光掠过灶台边的木盆。盆里泡着他昨天换下的脏衣服,领口沾着的草汁已经泡得发淡,那是前天他去后山给佳琪摘野枣时蹭上的。秋月的指尖昨天搓那处的时候,磨得发红,现在还隐隐作痛。
两人围着小方桌坐下,桌上就一碟腌萝卜,一碟炒青菜,都是院里自己种的。大山舀了一大勺玉米糊,呼呼地吹着气,眼睛却瞟着门口——佳琪家就在隔壁山坳,站在门口能看见她家烟囱冒的烟。昨天傍晚他送佳琪回去时,佳琪说今天要给他缝个新的烟盒包,用他带回来的粉白格子布。
“镇上的布价涨了?”秋月突然开口,手里的筷子夹着一片青菜,却没往嘴里送。
大山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涨了点,不过那格子布不贵。”他话说到一半顿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从没跟秋月说过要买布的事。
空气一下子又沉了下来。秋月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她想起去年秋天,她跟大山说想要一块蓝布做件新棉袄,大山说“年底再说”,结果年底时他说钱要留着买春耕的种子,最后还是她自己攒了两个月的鸡蛋钱,才扯了块便宜的蓝布。
“佳琪喜欢就行。”秋月轻轻说,声音里没什么起伏,就像山涧里的水,流着流着就冷了。
大山的脸微微发烫,放下勺子,搓了搓手:“她……她帮我缝烟荷包,总不能让她自己出布。”
“哦。”秋月应了一声,终于把那片青菜送进嘴里,嚼得很慢,没什么味道。她想起刚嫁过来的时候,大山也是这样,总想着给她买这买那。那年冬天特别冷,大山半夜起来,把她的脚揣进自己怀里捂热,说等开春了就给她买双新棉鞋。后来开春了,他真的买了,是镇上最好看的绣花棉鞋,红底子,绣着鸳鸯。她穿了三年,鞋底磨平了还舍不得扔,现在还放在衣柜最底层。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好像是去年春天,佳琪从娘家回来之后。佳琪比她年轻,比她会说话,一笑两个酒窝,眼睛像山泉水一样亮。大山第一次带佳琪来家里吃饭时,佳琪夸她做的腌萝卜好吃,大山就笑着说“秋月的手艺是好,就是不爱说话”。那时候她没在意,只当是邻里间的客套。
直到去年夏天,她去河边洗衣服,看见大山和佳琪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佳琪的头靠在大山的肩膀上,大山手里拿着一片柳叶,给她吹着不成调的曲子。她当时手里的木盆“哐当”一声掉在水里,衣服漂了一河。大山看见她,慌慌张张地推开佳琪,说“佳琪心情不好,我开导开导她”。她没说话,只是蹲在河边,一件一件地捞衣服,河水凉得刺骨,比冬天的冰还冷。
从那以后,大山就常常晚归,有时候说去镇上拉货,有时候说去后山打猎,可她总能在他身上闻到佳琪身上的栀子花香——佳琪的院里种了好多栀子花,夏天一开花,香得能飘半个山坳。
“我明天要去县城一趟。”秋月突然说。
大山抬起头:“去县城干嘛?”
“我娘身子不舒服,我去看看。”秋月说,手里的碗已经空了。她娘上个月托人带信来,说腰腿疼得厉害,她一直想去看看,可大山总说忙,要么说要耕地,要么说要浇地,拖到现在。
“我陪你去?”大山下意识地问,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明天佳琪要给她送烟荷包。
秋月摇摇头:“不用了,你忙你的。”她站起身,收拾着碗筷,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决绝。就像院角的老梨树,秋天到了,叶子该落就落,留不住的。
大山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点发慌。秋月的腰不好,去年秋收时累伤了,走山路要慢些。去县城要翻过两座山,还要坐半个时辰的拖拉机,她一个人肯定吃力。可他一想到佳琪手里的粉白格子烟盒包,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那你路上小心点,带点干粮。”大山说,声音有点干涩。
“嗯。”秋月应了一声,端着碗筷进了厨房。
晚上睡觉的时候,两人躺在炕上,中间隔着老远的距离。月光从窗户纸透进来,照在大山的脸上,他睁着眼睛,想着明天佳琪送烟荷包时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
秋月背对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黑漆漆的房梁。她能感觉到大山的呼吸很平稳,甚至带着一丝笑意。她想起白天在院里晒衣服时,听见隔壁山坳里传来佳琪的笑声,还有大山的回应。那笑声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密密麻麻地疼。
她悄悄转过身,看着大山的侧脸。他的眼角有了细纹,是这些年上山下田累出来的。刚嫁过来的时候,他的脸还是光滑的,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星星一样亮。那时候他总说,要让她过上好日子,要盖一座宽敞的瓦房,要给她买好多好看的衣服。
可现在呢?瓦房还是原来的土坯房,她的衣服还是那几件旧的,而他把心思都放在了另一个女人身上。
秋月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下来,落在枕头上,湿了一小片。她不敢哭出声,怕吵醒大山,怕他看见她的脆弱。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把委屈藏在心里,像藏起院里那些成熟了却没人摘的野果,慢慢烂在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