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秋月就起来了。她收拾了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两件换洗衣裳,还有她攒的二十块钱——那是她卖鸡蛋攒下来的,本来想留着给大山买双新鞋,他的鞋底子都快磨穿了。
她轻手轻脚地进了厨房,给大山熬了玉米糊,蒸了两个白面馒头——大山爱吃白面馒头,平时舍不得吃,只有逢年过节才蒸。
大山醒的时候,秋月已经把早饭摆在桌上了。他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秋月背着包袱,心里咯噔一下:“这么早就要走?”
“嗯,早走早到。”秋月说,把一个白面馒头递给他,“路上吃。”
大山接过馒头,捏在手里,温温的。他看着秋月,突然觉得她好像瘦了好多,脸也白了,眼睛里带着淡淡的红血丝,显然是昨晚没睡好。
“我还是陪你去吧。”大山说,语气里带着一丝犹豫。
秋月摇摇头:“不用了,佳琪还等着你去拿烟荷包呢。”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锤子,敲在大山的心上。
大山的脸一下子红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秋月背上包袱,走到门口,转身看了一眼这个家。土坯墙,木窗户,灶台上的铁锅,门后的挂钩,还有院角的老梨树……这里的一切都刻着她的日子,刻着她和大山的点点滴滴。可现在,她觉得这里像一个笼子,困住了她,却困不住大山的心。
“我走了。”秋月说,转身跨出了门槛。
大山跟着站起来,追到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晨雾里。秋月的脚步很慢,走几步就晃一下,他知道她的腰又疼了。他想追上去,想把她背起来,想跟她说“我不去找佳琪了,我陪你去县城”,可他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
晨雾越来越浓,把秋月的背影裹得越来越淡,最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小点。大山站在门口,手里还捏着那个温温的白面馒头,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他想起昨晚秋月背对着他的样子,想起她发红的指尖,想起她刚才说“佳琪还等着你去拿烟荷包呢”时的语气,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疼得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隔壁山坳传来了佳琪的声音:“大山哥,你在家吗?我给你送烟荷包来了。”
大山猛地回过神,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应道:“来了。”
他转身往屋里走,准备去拿昨天买的糖块——佳琪爱吃甜的。可走到灶台边,他看见木盆里泡着的脏衣服还在,领口那处的草汁已经泡得发白,像极了秋月昨天发红的指尖。
风从门口吹进来,带着晨雾的湿气,吹在脸上凉凉的。院角的老梨树上,最后一片残叶被风吹落,打着旋儿飘下来,落在地上,很快就被晨雾打湿了。
大山站在原地,手里的白面馒头已经凉了。他突然想起秋月刚才递给他馒头时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怨,没有恨,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像耗尽了所有力气的油灯,只剩下一点点微弱的光,风一吹就灭了。
“大山哥,你怎么不快出来呀?”佳琪的声音又传来,带着一丝娇嗔。
大山咬了咬牙,转身往外走。可他的脚步很慢,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疼得厉害。他知道,有些东西,就像院角的老梨叶,落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而他和秋月之间的那些日子,那些温暖,那些承诺,也像这片残叶一样,被霜风卷落,埋在了冰冷的泥土里,再也长不出来了。
晨雾中,佳琪的身影出现了,穿着一身新做的花布衣裳,手里拿着一个粉白格子的烟荷包,笑着朝他跑过来。大山也笑了,可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像被风吹皱的水,乱得一塌糊涂。
他不知道,此刻的秋月正坐在山路上的一块石头上,揉着发疼的腰。她看着远处的山,看着天上慢慢散去的晨雾,眼泪又流了下来。她想起大山昨晚的呼吸,想起他早上捏着白面馒头的样子,想起刚嫁过来时他把她的脚揣进怀里捂热的温度。
风一吹,她的头发乱了,遮住了脸。她从包袱里拿出那个蓝布棉袄,是去年用自己攒的鸡蛋钱买的布做的。棉袄的领口处,有一个小小的补丁,是她自己缝的。那时候大山说“缝得真好看”,现在想来,那不过是一句随口的敷衍。
她把棉袄叠好,放回包袱里,站起身,继续往县城的方向走。山路崎岖,她的脚步很慢,却很坚定。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再也不会等大山给她买新棉鞋了,再也不会为他搓那些沾着草汁的脏衣服了,再也不会对着他的背影偷偷掉眼泪了。
山风吹过,带着秋天的凉意,吹在她的脸上,也吹走了她心里最后一点留恋。就像那片落下来的梨叶,既然留不住,那就让它落吧。至少,她还有自己,还有远方的娘,还有属于自己的日子,要慢慢走下去。
而山坳里的那个家,那个曾经充满了温暖和希望的地方,从此只剩下大山和佳琪的笑声,还有秋月留下的那些冷掉的玉米糊,泡在盆里的脏衣服,和院角那棵落尽了叶子的老梨树,静静地守着空荡荡的时光,再也等不回那个曾经把这里当成全世界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