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是这片景象的配乐。不是整齐的口号,而是数千人同时说话、呼喊、哭泣、咒骂形成的巨大嗡鸣,像愤怒的蜂群。而当某个火堆旁有人站起,提高嗓门,周围暂时安静时,那些话语的碎片就会飘过来:
“——我交了30年的税!30年!他们给了我什么?养老金账户变成了一堆没用的数字!我儿子在海军陆战队,他们在华盛顿特区让他对着自己人——”
“——超市?药店?全关了!我妈妈需要胰岛素,我们走了20英里,找到的医院被洗劫一空!医生?医生要么跑了,要么死了!那些穿着迷彩服的王八蛋说他们有医疗物资,但要我们用金银首饰换!我妈的结婚戒指——”
“——农场被征用!说什么是‘战时必要’!他们开着一堆悍马车来,带着自动武器,把我仓库里的玉米、小麦全搬走!给我一张纸,说战后补偿!去他妈的战后!我的拖拉机没油了,他们连柴油都抢!”
“——我女儿在芝加哥读书(因为消息闭塞,他并不知道upa解放了芝加哥),电话断了2周了!最后一条短信说宿舍楼里有人开枪。她说:‘爸爸,我好怕……’我回:‘躲好,爸爸来找你!’我开了3天车,路上过了7个检查站,每个地方都要钱,每个士兵都翻我东西!到芝加哥的时候……到的时候……”
说话的人是个40多岁的男人,穿着曾经体面的西装,现在沾满泥泞。他哽咽着说不下去,周围有人拍了拍他的背,那动作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某种同病相怜的确认。
李、乔尔、洁西和米萨把车停在球场外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徒步走进难民营。没有人拦他们,那些守卫只是疲惫地扫了他们一眼。在这里,“外面”来的人不稀奇,每天都有新的流亡者加入。
他们穿梭在 shelters 和人群之间。洁西的摄像机又举了起来,但这次她的手很稳,眼神专注——那专注像是一种自我保护,把眼前的一切转化为可记录的影像,而非直接承受的情感。
1个火堆旁,1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用嘶哑的声音说话,她怀里抱着1个裹在毯子里的婴儿。“……他们炸了桥,说是什么‘战略撤退’!撤退?!把我们扔在河这边!我儿子、儿媳想带我们从桥上过去,国民警卫队不让,说只让军车过!我们等了整整一天,晚上,桥炸了!我儿子去找吃的,再也没有回来!儿媳……她第2天早上把自己吊在了桥墩上……”老妇人机械地摇晃着怀里的婴儿,但那婴儿过于安静了。“我孙女才7个月!奶粉早没了,我用面糊喂她,她拉肚子,一直哭……昨天不哭了……”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木柴噼啪作响。
另1个较大的火堆,人群围得更多。中间站着1个身材高大的黑人男子,曾经可能是个工人或运动员,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演讲的韵律:
“……他们告诉我们,我们是自由的!我们选出了代表!我们遵守法律!我们纳税!我们唱国歌!”他挥舞着拳头,“然后呢?银行关门,存款冻结!警察不见了,来的是一群自称‘治安维持会’的混混,想拿走什么就拿走什么!医院关闭,学校关闭,电台里只有音乐和重复的谎言!他们说这是‘临时状态’,去他妈的临时!我的社区被铁丝网围起来,他们说有‘暴徒’,结果放火的、抢劫的就是那些穿同样制服的人!”
“没错!”人群中爆发出怒吼。
“我儿子16岁,他想保护妹妹,拿了一根棒球棍!他们开枪打死了他。就在我家门廊!说他‘持有致命武器、构成威胁’!我抱着他的尸体坐了6个小时,没有人来,没有救护车,没有警察!没有治安官!最后邻居帮我把尸体埋在后院!后院!”
人群的嗡鸣变成了明确的怒吼:“混蛋!”“畜生!”“下地狱!”
1个瘦削的年轻女人挤到前面,她的脸上有新鲜的瘀伤,声音尖锐:“我在联邦政府大楼做了8年行政!我知道那些文件!他们早就计划好了!转移资金,转移物资,把关键人员撤到地堡!我们呢?我们这些小人物?‘非必要人员’!他们锁上门,带着硬盘和黄金走了!留下了我们!还有那些全副武装的私人承包商(pmc)——他们1小时挣的钱比我1个月都多,现在他们成了新的国王!”
“国王?是强盗!”1个老人喊道,“我的小店被‘联邦紧急管理局’征用,一分钱没给!我儿子去理论,他们打断了他的腿!现在他躺在帐篷里发烧,没有抗生素!”
“他们卖掉了我们!”1个中年女人尖叫,“把我们的养老金基金、医疗保险基金全掏空了!和那些大公司做交易,把基础设施卖给y国佬(阿三的基础建设太差)!现在电没了,水没了,网络没了!他们带着我们的钱跑了!”
“还有那些将军!”1个穿着褪色迷彩服、缺了一条胳膊的男人吼道,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我之前在阿富汗的游骑兵部队待了3年,丢了这条胳膊!为了什么?为了回来看到同样的战术用在我们自己身上?检查站?宵禁?无人机监视?我妹妹在西雅图,她说有无人机在她公寓楼上飞了一整夜,就因为她参加了抗议!抗议!这是宪法给的权利!”
“宪法?!”有人尖笑,笑声里充满疯狂,“宪法烧了取暖了!我亲眼看见!在费城,市政厅外面,人们把法律书、档案、国旗扔进火里!因为那些纸救不了命!那些旗子保不住家!”
愤怒在蔓延,像野火从一堆跳到另一堆。人们开始跺脚,用能找到的东西敲击地面——罐头盒、铁棍、石块。声音汇集成原始的、震耳欲聋的节奏。
“吊死他们!!”
“找到他们!!”
“审判!!”
但在这片愤怒的海洋里,也有沉默的孤岛。1个角落,一家五口围着一小堆火,沉默地分食着一罐冰冷的豆子。一个老人独自坐在折叠椅上,呆呆地看着火焰,怀里抱着一张相框。1个年轻女孩用炭笔在水泥地上画画,画的是房子、树、太阳——记忆里的世界。
洁西的镜头扫过这些面孔。李站在她身边,低声说:“拍下来。都拍下来。”
乔尔正在和1个前教师打扮的男人交谈,后者语速飞快,手势激动:“……教育系统是最先崩溃的之一!他们说‘临时关闭’,然后教科书被运走当燃料,实验室设备被抢,老师们要么逃跑要么加入难民营……一代人,整整一代人,要在这种环境中长大!他们学到的第一课是什么?暴力!恐惧!自私!美国梦?那是个笑话,是个他们父母在火堆边讲的、连自己都不再相信的童话……”
突然,体育场入口方向传来骚动。引擎声,喊叫声。
人群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几道车灯刺破黑暗,3辆武装皮卡粗暴地挤开入口的路障,冲进球场边缘停下。车上跳下十几个男人,都带着武器,穿着混杂的制服——有些是迷彩服,有些是警用背心,有些只是普通外套。为首的是个光头壮汉,穿着褪色的陆军数码迷彩裤和黑色t恤,脖子上挂着金色的链子,手里握着1支m870霰弹枪。
“安静!!”他吼道,声音通过一个手持扩音器放大,压过了人群的嘈杂。
火堆旁的人们转过身,警惕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光头男跳上皮卡引擎盖,扫视人群。“我们听说这里有人在煽动!在散布反联邦言论!”他的声音粗粝,“我代表‘自由黎明’民兵组织宣布,这个营地现在处于我们的保护之下!为了安全,我们需要收缴所有通信设备、多余的食物和燃料!并且,”他用霰弹枪管指了指中央最大的火堆,“所有身体健全的男人,16岁以上,50岁以下,明天早上到入口处报到!我们需要人手保卫周边区域!”
死寂。
然后是低沉的、愤怒的嗡鸣。
那个独臂老兵第一个站出来:“‘保护’?!像你们‘保护’了莫里斯镇那样?!把镇上的药全拿走,留下一堆空承诺?!”
光头男的眼神冷下来。“那是必要征用!现在,按照我说的做,否则——”
“否则怎样?!”工人模样的黑人男子也站了出来,他的身材几乎和光头男一样高大,“否则你就像杀我儿子那样杀了我们?来啊!我们这里有多少人?!几千!你们?!十几个?!”
人群开始向前涌动。火光在一张张脸上跳跃,那些空洞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火焰——这次不是绝望的余烬,而是愤怒的烈火。
光头男似乎没料到这种反应。他后退一步,手指扣上了m870的扳机。他的手下们也紧张地举起了武器。
千钧一发。
李一把拉住洁西和乔尔,低声道:“后退。快。”
他们迅速退到一辆废弃的校车后面。米萨已经发动了suv,车门开着。
球场中央,对峙在升温。怒吼、咒骂、武器上膛的咔嗒声。光头男在喊什么,但声音被淹没。一块石头从人群里飞出,砸在一辆皮卡的车窗上,玻璃炸裂。
“走!”李把洁西推进后座,乔尔跳上副驾。米萨猛踩油门,suv颠簸着冲过泥泞地面,绕开人群边缘,冲向另一个出口——那里没有路障,只有几个惊慌的难民散开。
他们冲出了体育场,把篝火、怒吼、对峙,还有那数千个燃烧着愤怒与绝望的灵魂,抛在了身后的黑暗里。
车里再次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同。它沉重,饱和,仿佛吸满了刚才听到的所有声音、看到的每一张脸。
开了10分钟,确认没有追兵,米萨才把车速降到平稳。
洁西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那个老妇人……她抱着的婴儿……”
她没有说完。
李望向窗外。新泽西的夜色浓稠如墨,远处,体育场方向的天空仍然被篝火映成暗红色,像一块无法愈合的伤口。更远的地方,华盛顿特区的方向,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们离“独裁者”奥夫曼更近了,但李忽然不确定,那个采访,那个他们跨越千难万险想要完成的报道,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在这个国家已经变成的巨大难民营里,每个人都在进行自己的控诉。
而最大的控诉,或许就是这片沉默的、燃烧的、破碎的土地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