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电子”之行后的几天,阿米尔总觉得有些不一样。看实验室里的示波器,会不自觉地想,这么一台仪器,能换多少本参考书,或者能让“老王”那里的小店多支撑多久?看到食堂里倒掉的食物,会想起李建国说的“热量足,顶饱”。就连在图书馆借书,也开始下意识地先翻看那些书页发黄、但内容经典的旧版,而不是直奔最新、最贵的外文原版。
这种悄然变化的视角,在《航天器系统工程导论》课程的第二次大作业布置下来时,变得清晰而具体。
这次的要求,比第一次更“狠”。
“任务背景:假设你是一家初创航天公司的技术负责人,公司获得一笔总额固定、且极其有限的启动资金。目标:在18个月内,设计、制造并发射一颗技术验证立方星(3u标准),实现对近地轨道空间碎片进行光学成像与编目的概念验证。载荷性能指标(分辨率、视场等)有最低要求。核心约束:1. 总成本不得超过预算上限(一个低到令人咋舌的数字);2. 必须采用至少60%的商用货架产品(cots)或工业级器件;3. 供应链必须考虑可获取性和抗风险能力(尤其注意某些‘特殊渠道’器件来源不稳定)。”
陈教授在讲台上,用平静的语调念出这些要求,下面已经响起一片吸气声和低低的抱怨。
“教授,这预算……连买一套像样的星载计算机都不够吧?”一个欧洲留学生举手,满脸不可思议。
“是‘不够买一套您习惯用的、航天级的星载计算机’。”陈教授推了推眼镜,纠正道,“但预算就是这么多。航天,尤其是商业航天和小卫星领域,很多时候面临的现实就是如此。你们要做的,不是抱怨预算太少,而是思考——在这么少的预算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必不可少’?用哪些‘非传统’手段可以实现目标?”
阿米尔看着投影上那个刺眼的预算数字,手心微微出汗。这比他第一次作业估算的成本,还要低一大截。而且,60%的cots\/工业级器件?供应链风险?这简直是把“走钢丝”的要求具体化了。
“这次作业,三人一组,自由组合。两周后,提交详细方案,包括:系统架构图、详细成本分解表(需注明每一件物品的预估价格和采购渠道)、风险评估与应对措施、关键器件的备份方案。另外,”陈教授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本次作业成绩,30%取决于技术方案的创新性与可行性,70%取决于成本控制与供应链设计的合理性及抗风险能力。”
教室里一片哗然。技术只占30%?成本控制占70%?这完全颠覆了很多人的认知。
“觉得不公平?”陈教授似乎看穿了大家的想法,“同学们,在真实的商业世界,尤其是初创公司,投资人不会为‘最先进’买单,只会为‘用给定的钱,最大概率做成事’的方案买单。活下去,是第一位。你们的方案,首先要能说服握着钱袋子的人,而不是仅仅满足技术理想。下课。”
人群散去,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焦虑、兴奋和不服气的复杂气氛。阿米尔坐在座位上没动,他还在消化那些苛刻的条件。李建国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样,有思路没?”
阿米尔苦笑,指了指预算数字:“这像是在沙漠里要求用一杯水种活一棵树。”
“沙漠里也有仙人掌。”李建国在他旁边坐下,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调出一个文件夹,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各种表格、链接、图片,“看看这个。”
阿米尔凑过去看。那是一张极其详细的电子表格,列满了各种元器件的型号、参数、供应商、参考价格、供货周期、甚至还有“替代供应商1、2、3”和“风险备注”。其中很多供应商的名字他从未听说过,看起来像是一些中小型本土企业,甚至还有一些淘宝店铺的链接?价格更是低得惊人,只有他平时所知同类产品价格的几分之一,甚至十几分之一。
“这是……?”
“我这两年攒的‘宝贝’,”李建国有点得意,又有点不好意思,“叫它‘生存物资清单’也行。上课、做项目、帮师兄师姐打杂、逛论坛、跑电子市场……看到觉得可能用得上、性价比高的东西,就记下来,查查资料,问问用过的人。时间长了,就攒了这么个库。”
阿米尔滚动着鼠标,越看越心惊。清单里不仅有元器件,还有加工服务(比如小批量pcb打样、3d打印)、软件工具(开源或教育版)、甚至二手的测试设备租赁信息。每一个条目后面,都有简单的评价,比如“某师兄用过,说温漂有点大但能用”、“老板实在,急单可加钱加急”、“开源社区有驱动,但要自己改”。
“这些东西……可靠吗?”阿米尔忍不住问。他习惯的供应链,是德州仪器、是意法半导体、是欧空局认可的元器件清单。
“单看每一个,可能都不如大牌货可靠。”李建国老实说,“但你看这里。”他指着“风险备注”一栏,里面写着“批次一致性需抽检”、“建议做老化筛选”、“有开源替代固件”等。“关键是把它们放在系统里看。用便宜的、可能有瑕疵的器件,就得在设计上留足余量,在测试上多下功夫。用不稳定的供应链,就得有备份方案,甚至自己攒点‘战略储备’。这叫……用设计和管理的复杂度,去对冲元器件和供应链本身的不确定性。总体算下来,可能更便宜,也更可控。”
“用管理复杂度,对冲不确定性……”阿米尔喃喃重复,脑中仿佛有齿轮开始转动。这思路,和第一次作业时李建国提到的“用系统设计弥补器件不足”,一脉相承,但更深入,更……系统化。这不仅仅是在设计产品,更像是在设计一个包含供应链、测试、甚至意外处理在内的完整生存系统。
“还有这个,”李建国点开另一个文件,是一张复杂的思维导图,中心是“立方星系统”,周围辐射出“电源”、“通信”、“载荷”、“结构”、“热控”、“软件”等分支,每个分支下面又细分为“必须(核心功能)”、“重要(性能提升)”、“锦上添花(可有可无)”,并用不同颜色标注。在“必须”项旁边,还标注了“预算权重”和“供应链风险等级”。
“做方案前,先画这个。把‘想要’和‘需要’彻底分开。预算就像一碗水,得先保证最核心的几棵树苗(必须项)活下来,有剩的,再考虑给旁边的花花草草(重要项)浇点,至于草坪(锦上添花)……渴着就渴着吧,等下雨(下次有钱了)再说。”李建国用他那套独特的比喻解释道。
阿米尔盯着那张思维导图,感觉一扇新的大门在眼前缓缓打开。他以前做设计,是“加法思维”——在满足性能指标的前提下,尽可能选用好的、可靠的部件。而李建国展示的,是“减法思维”和“系统权衡思维”——在严酷的预算和供应链约束下,先定义什么是不可妥协的生存底线,然后围绕这个底线,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包括有风险的器件、非常规的渠道、冗余的设计、严格的测试)去构建一个脆弱的、但有可能存活的整体。
“这次作业,我们一组吧?”李建国发出邀请,眼神里带着挑战和期待。
阿米尔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生存清单”和逻辑清晰的“需求砍刀图”,又想起陈教授那句“活下去,是第一位”,以及“老王电子”里那双在旧元器件中翻找的、灵巧而笃定的手。
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但我有个条件。”
“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