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是官税的二十倍!即便是中等收成的年景,私租也比官税重十倍以上。杨炎当时听了,心头一震。他知道两税制下的官税已经比租庸调制增高了不少,但他没想到,私家收租竟苛重至此!这二十倍的差距,意味着农民一年到头,辛苦劳作,大部分收成都要交给地主,自己只能勉强糊口,稍有不慎,便会家破人亡。
“有田之家,坐食租税。”陆贽的话再次回响。这些豪强地主,不事生产,却凭借着大量的土地,坐享其成。他们将沉重的私租加在农民身上,而自己却想方设法逃避国家的赋税。如此一来,国家的税源越来越少,只能加重对剩下农户的盘剥,更多的农民因此破产,加入流亡大军。
逃亡,成了许多农民唯一的选择。杨炎曾翻阅过户部的户籍档案,发现近年来流民数量激增。他们为何要逃亡?因为在原籍,田被大水冲坏了,人逃走了,但分摊的租税反而因为“定额”不变、人丁减少而加重。而他们逃到新的地区,因为人口增多,按照两税法的摊派逻辑,人均的税额反而可能减少。“故人人乐于逃亡他处”,这是何等的讽刺!
逃聚之地区,人口增多,土地相对有限,新的矛盾又会滋生。而那些逃亡者聚集之地,往往也是豪强势力薄弱或管理混乱之处,他们或许能暂时喘口气,但终究摆脱不了被盘剥的命运。
杨炎步入内堂,侍女奉上香茗。他端起茶杯,却感觉索然无味。窗外,月色朦胧,他仿佛看到无数流离失所的农人,在黑暗中艰难跋涉,寻找着一线生机。
他想起了租庸调制的好处。那时,税目分明,租、庸、调,各有其名,征收对象和标准清晰。虽然也有弊端,但其核心是“授田征租”,国家至少还承担着为农民提供基本生产资料(土地)的责任。而两税法则将所有赋税并归一项,看似简化,实则是将国家的责任也一并“简化”掉了——仅征租而不授田。
“税目分明”与“并归一项”,不仅仅是征收方式的变化,更是国家治理理念的倒退。租庸调制下,即便有土地兼并,国家尚有调整的余地。而两税法,在土地自由买卖和“不抑兼并”的政策背景下,彻底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它像一剂催化剂,使得社会上的贫富悬殊以惊人的速度扩大。
杨炎放下茶杯,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推行两税法,初衷是为了挽救唐王朝的财政危机,是为了“救时”。从短期来看,他似乎成功了,国库确实充盈了一些。但从长远来看,他亲手摧毁了租庸调制中“为民制产”的理想,将王朝推向了一个更加危险的深渊。
土地兼并益发猖狂,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社会矛盾日益尖锐,如同一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他仿佛已经听到了底层民众积压已久的怒吼,感受到了王朝根基的松动。
“唉……”杨炎发出一声长叹。他知道,自己可能成为了历史的罪人。两税法带来的,不仅仅是财政数字的变化,更是整个社会经济结构和一般景况的急剧变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场景,正在大唐的土地上,日复一日地上演着。
他想起了汉代的教训,土地兼并最终导致了严重的社会危机,引发了绿林、赤眉起义。如今的大唐,莫非也要重蹈覆辙?陆贽的警告言犹在耳,而他,却无力回天。改革的惯性一旦形成,就难以刹车。更何况,朝堂之上,利益盘根错节,想要再改回租庸调制,已是痴人说梦。
夜色渐深,长安城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但杨炎知道,这寂静之下,暗流汹涌。两税法这颗投入大唐社会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不断扩大,最终将演变成滔天巨浪,吞噬一切。而他,这位两税法的推行者,注定要在历史的功过簿上,留下浓墨重彩而又充满争议的一笔。窗外的月光,清冷如水,照在他苍老而疲惫的脸上,映出了一丝深深的无奈与悲凉。他不知道,这样的贫富悬殊,这样的土地兼并,最终会将这个曾经辉煌的王朝,带向何方。而那些在苛政下呻吟的百姓,他们的未来,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