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田风波起乡野 衙前役重压寒门
一、方田法再掀波澜
治平四年(公元1067年)冬,汴京开封府的雪比往年来得更早。枢密副使韩琦立于政事堂阶前,望着廊下积起的薄雪,手中那份河北路转运司的奏折渐渐被寒气浸得冰冷。奏折详细陈报了赵州试行方田均税法三月以来的乱象:赞皇县豪强李氏勾结弓手,将千亩沃野丈量为盐碱薄田,反把邻村王氏等五户自耕农的七十亩梯田夸大为三百亩,致使冬料钱骤增三倍,村民们在县衙门前跪了三日,险些酿成民变。
介甫兄,你瞧瞧这事。韩琦转身将奏折递给刚踏入暖阁的王安石,掌心的铜手炉腾起白雾,当年欧阳永叔在滑州的遭遇,如今又在赵州重演了。
王安石接过奏折,目光如炬扫过字里行间。这位刚从江宁府任上被召回的知制诰,鬓角虽已染霜,眼神却比十年前在鄞县时更加锐利。他想起庆历七年(公元1047年)在鄞县试行方田法的那个春天,自己带着三名弓手亲自丈量东钱湖畔的沙田,脚下草鞋陷在泥沼里,手中木尺被湖水浸得发胀。那时他以为只要官吏清廉,此法便能如匠人量木般精准,可最终还是在乡绅的抵制下草草收场。
韩公可知,赵州通判是谁?王安石忽然问道。
原太常博士张谔,庆历六年进士。韩琦皱眉,此人素有清名,怎会...
清名?王安石冷笑一声,将奏折拍在案上,墨汁震得四溅,去年河朔大水,张氏在大名府任上,其岳父家的三百顷低洼地竟能颗粒无亏,全赖将灾情报为秋涝轻微。如今让他推行方田,岂不是与虎谋皮?
窗外寒风卷着雪沫拍打着窗棂,如同那些在县衙前跪求减免赋税的村民的哀告。韩琦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另一份奏折:介甫且看这个。陕西路转运使薛向奏报,京兆府华阴县试行方田后,上等田每亩税钱从四文增至七文,下等田反减三文。富户虽有怨言,却再无人敢隐瞒田亩。
薛师正(薛向字)是干吏,王安石语气稍缓,手指在两份奏折间轻叩,可见方田法本身无错,错在执行之人。若能设方田所,选派京官分路监督,再将丈量结果张榜三月,许民举报...
只怕...韩琦摇头,如今河北民变刚平,若再兴大役,恐生变数。
正说着,内侍省都知张茂则掀帘而入,尖细的嗓音划破凝重的空气:陛下召二府大臣议事,事关河北路衙前役改革。
二、衙前之役猛于虎
汴京南薰门外的驿站里,来自相州安阳县的衙前王四正抱着一匹染血的绸缎痛哭。三天前,他押着三十匹贡缎从相州出发,行至黄河渡口时遇上劫匪。虽拼死护下贡缎,却被砍伤了左臂,如今缎面沾了血迹,按律当赔。可他家那十五亩薄田,去年刚被方田法丈量出多报了三亩,今年夏税已交得精光。
王四哥,莫哭了。同屋的赵州衙前李三拍着他的背,露出半截缠着布条的小腿。他上月押粮去大名府,为赶路程在雨中疾行,不慎摔断了腿,至今还欠着医馆的钱。
驿站外忽然传来喧哗,几个驿卒正拖拽着一个白发老者。老者挣扎着哭喊:我儿死在益州路上,家里只剩这头耕牛了!王四抬头望去,只见老者身后,一头瘦骨嶙峋的黄牛正哀哀低鸣,牛背上还驮着半袋尚未脱粒的粟米。
是磁州的张老栓,李三叹道,他儿子去年当衙前,押纲去益州,船翻在江里。今年轮到他家充役,官府要牵他家的牛抵偿。
王四猛地攥紧拳头,染血的绸缎在他怀中绞成一团。他想起自己被点为衙前的那个秋日,里正带着两个弓手闯进家门,指着院角那棵新栽的枣树说:你家有枣树五棵,桑苗二十株,牛一头,当属物力高强户,今年衙前非你莫属。可他那十五亩地,去年遭了蝗灾,收成才三百石,交完税粮后只剩一百石糊口。
听说朝廷要改衙前法了?李三凑过来,压低声音,前日听驿站的官员说,要让乡户出钱雇人当差。
雇人?王四苦笑,去年我家交了两贯免役钱,今年方田均税后税钱又加了一贯,哪里还有余钱雇人?
话音未落,驿站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三匹快马骤然停在门口,为首的官员身着绯色官袍,正是新任三司度支判官王安石。他刚从宫中议事出来,听闻驿站聚集了数十名各地衙前,特意绕道前来查看。
你等都是当值的衙前?王安石翻身下马,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当瞥见王四怀中染血的绸缎时,他蹲下身细细端详,这是怎么回事?
王四泣不成声地讲述了遇劫的经过。王安石听完,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递过去:先去医馆治伤,这缎子我带回三司,奏请陛下减免赔偿。他转向众人,声音洪亮如钟:诸位不妨说说,这衙前役究竟苦在何处?
苦在赔不起!一个独眼汉子上前一步,他是濮州的衙前赵五,去年押粮船沉没,卖了女儿才凑够赔偿款,押纲失期要赔,贡品有损要赔,官物被盗更要赔!
苦在逃不掉!张老栓挣脱驿卒的阻拦,跌跌撞撞扑过来,我家三代单传,儿子死了还要我这把老骨头顶役!
王安石的眉头越皱越紧,当即从怀中取出纸笔,将众人的哭诉一一记录在案。暮色渐浓时,他望着这群衣衫褴褛的衙前,忽然高声道:诸位放心,若朝廷推行募役法,凡当衙前者,每月给钱三千,米两石,再无赔补之虞!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有人欢喜雀跃,有人将信将疑。王四抚摸着手臂上的伤口,望着王安石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那绯色官袍在暮色中像一团跳动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