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周礼》中的‘井田制’,”李觏喃喃自语,“方里为井,井九百亩,中为公田。八家各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此制若能推行,确可使耕者有其田,贫富不至于过分悬殊。然三代之制,岂能行于今日?北方地广人稀,或尚有可为;南方多丘陵山地,田亩零散,如何划井?且自商鞅废井田、开阡陌以来,土地私有、买卖自由早已深入人心,强行恢复必致大乱。”
李觏摇了摇头——显然,他不认同简单粗暴地恢复井田制,但也不认为其精神毫无价值。他思考的核心,是如何汲取“均平”理念,设计出既能保障农民利益、增加国家财政收入,又不引发剧烈社会动荡的土地与赋税制度。
“或许可从‘限田’入手?”他提笔写下“限田”二字,“规定官僚地主的土地上限,超过者予以没收或收购,再分配给无地或少地的农民。此法虽能抑制兼并,然阻力必大——朝中权贵多为大地主,岂肯轻易放弃既得利益?”
他又想到赋税制度:“《周礼》有‘以九赋敛财贿’,税目虽繁,却各有其源。今日之两税法虽简便易行,弊端亦生:‘不问垦熟,不问水旱’,百姓负担不均,胥吏因缘为奸。若能借鉴《周礼》‘什一而税’的精神,结合各地实际制定更合理的税率与征收办法,或许能稍苏民困。”
李觏的思绪如天马行空,在古今制度间穿梭。他时而眉头紧锁,时而面露喜色,手中的笔随之在纸上飞舞,写下一条条札记,勾勒出心中理想社会的轮廓。他的《周礼致太平论》不仅局限于经济领域,更涵盖政治、法律、教育等方方面面——在他看来,经济是基础,政治是保障,教育是根本,三者相辅相成方能实现天下太平。
“《周礼》有‘荒政十二’以备灾荒:‘一曰散利,二曰薄征,三曰缓刑,四曰弛力,五曰舍禁,六曰去几,七曰眚礼,八曰杀哀,九曰蕃乐,十曰多昏,十一曰索鬼神,十二曰除盗贼。’如此详尽的救灾措施,今日朝廷能践行几何?每遇灾年,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皆因备荒无术、救济不力啊!”李觏想到此处,不禁痛心疾首。
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整理这些思考公之于众,以期引起当政者重视。他深知自己人微言轻,未必能上达天听,但作为儒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使命感,驱使着他不得不言。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雨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庭院的青石板上,反射出湿润的光泽。几只蜻蜓在水面上嬉戏,给这宁静的书院增添了几分生气。
李觏伸了个懒腰,虽感疲惫,精神却异常亢奋。他望着案几上初具雏形的《周礼致太平论》,心中满是期待。他知道,这篇文章一旦问世,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赞同者会赞他深探经义、心系天下,反对者则会斥他泥古不化、好高骛远。
“管他呢!”李觏拂了拂衣袖,目光坚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李泰伯虽只是一介书生,无权无势,但愿以笔为器,唤醒世人,为大宋探寻一条富强康乐之路。纵千万人吾往矣!”
他未曾料到,不久之后,朝堂之上,一位名叫王安石的年轻人也将怀着相似的理想,试图从《周礼》中汲取改革灵感,掀起一场惊天动地的变法运动。而他的同乡——后来的理学大家程颢、程颐兄弟,以及关中的张载,也将在他的影响下,对《周礼》中的井田制度抱有浓厚兴趣,并提出各自的经济主张。
盱江书院的这场春雨,不仅滋润了江南的土地,更仿佛浇灌了一颗渴望变革的种子。李觏将继续着述讲学,他的思想如同涓涓细流,汇入北宋思想解放的大潮,与欧阳修的平实文风、王安石的变法激情相互激荡,共同谱写那个时代思想界的雄浑乐章。而《周礼》这部古老典籍,也将在这些锐意求新的思想家手中被赋予新的生命与意义,持续影响中国历史的进程。
夕阳西下,金色余晖洒满书斋,将李觏的身影拉得很长。他依旧沉浸在对《周礼》的思索中,仿佛要将这部千古奇书的每一个字都嚼碎、消化,再融入血脉,化作改变时代的力量。
他的《周礼致太平论》注定将成为北宋思想史上举足轻重的文献,为即将到来的大变革埋下一颗充满争议却又饱含希望的种子。而远在汴京的司马光与年少的王安石,或许还未曾想到,在江南这间小小的书斋里,一位先行者已为他们未来的争论与实践,开辟了一片广阔深邃的思想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