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世农心录:松江织影与社鼓声声
木牌上的春秋
至元二十三年暮春,松江府华亭县的晨雾尚未散尽,王二柱已扛着锄头立在自家田埂上。新插的秧苗在薄雾里泛着嫩黄,田边那方三尺高的桑木牌被露水浸得发亮,太平社王二柱六个墨字在朝阳下渐渐清晰。这木牌是上月社长张老头带人钉的,说是县太爷亲自督办的农桑新规,如今十里八乡的田埂上都竖起了这样的木牌,远远望去像列着队的稻草人。
二柱家的,看你这田垄歪得能跑野兔!张老头拄着枣木拐杖从雾中钻出来,灰白的胡须上还挂着水珠。他身后跟着两个捧着竹筐的小吏,筐里码着新的桑苗。王二柱赶紧把锄头往地上一戳,讪讪地挠着头:张老爹您早,昨儿给生病的李三家帮工,回来晚了没顾上细整。
张老头眯着眼打量着歪斜的田埂,拐杖在泥地上划出深深的沟壑:李三那是社里登记在册的病户,帮衬是该当的。但你自家庄稼荒了,莫不是想让这木牌换个颜色?他突然提高声调,惊飞了田埂上栖息的麻雀,上月北庄赵老五的木牌被涂了黑,全家在社坛罚跪三日,你也想尝尝滋味?
王二柱脖子一缩,瞥见远处社坛方向隐约飘着面黑旗。那是上月赵老五家因田禾长势最差,被劝农司差役插上的惩戒旗。据说现在全县都在传,谁家木牌要是连续三个月挂黑旗,就得被褫夺自由农身份,拉去官田做苦役。他赶紧抓起锄头就要重整田垄,却被张老头一把拉住。
先跟我去村西头。老社长转身朝村口走去,拐杖笃笃敲着石板路,黄道婆娘子从崖州带回的木棉种子到了,每户领两升,种在桑田埂上。
王二柱心里咯噔一下。去年冬天就听说有个去过琼州的寡妇要回乡,说是带着能织出错纱配色、综线挈花的织布新法。当时他还跟媳妇打趣,说海岛上的织布法哪比得上祖上传下的腰机。可此刻听张老头的口气,这新种子竟是官府督办的要紧事。
村口老槐树下已聚了二十多个村民,每人手里都攥着片竹牌。王二柱接过张老头递来的竹牌,见上面刻着棉种二升,秋缴布一匹的字样。人群里忽然响起低低的议论声,西头的刘寡妇抱着吃奶的孩子往前挤了挤:张老爹,这木棉是甚物件?能当饭吃还是能做衣裳?
都能!张老头突然提高了声音,拐杖重重顿在地上,昨儿县里来的劝农使说了,这是世祖爷亲批的农桑新政。西域传来的棉花,比麻结实,比丝便宜。黄道婆娘子正在城东沈家祠堂教人弹棉纺纱,往后咱们松江府,要让天下人都穿上棉衣!他转身指向村东方向,那里隐约传来嗡嗡的纺车声,像无数只蜜蜂在春日里振翅。
王二柱的心猛地一跳。三年前兵荒马乱时,他跟着逃难的队伍去过金陵,见过蒙古贵族穿着雪白的棉衣,当时还以为是什么神仙物件。如今听说自家也能种出这样的宝贝,手里的竹牌仿佛突然有了千斤重。
祠堂纺车声
沈家祠堂的青砖灰瓦在四月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王二柱站在雕花窗棂外,看见二十多个妇人围着个蓝布包头的老妪。她手里捏着根细竹杖,正指点个年轻媳妇踩动新式纺车。那纺车与寻常纺车不同,三只锭子在踏板驱动下像蝶翅般翻飞,雪白的棉线源源不断缠绕而上。
这便是黄道婆娘子。张老头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声音压得极低,在崖州住了三十年,去年才跟着商船回来。官府请她来教织布,月钱比县太爷还高呢。
王二柱注意到祠堂梁上悬着块红绸匾额,上书衣被天下四个金字,落款处盖着松江知府的官印。堂中妇人个个神情专注,连怀里的婴孩都忘了啼哭。忽然间,黄道婆将竹杖往地上一顿:记清了!右手摇车要稳如舂米,左手喂棉得轻似拈花。这三锭脚踏纺车,比旧式单锭车快三倍,织出的布密得能挡雨水!
人群里爆发出低低的惊叹。王二柱看见隔壁的李寡妇正用炭条在地面画纺车的样子,手指激动得发颤。她男人去年染了时疫去了,留下三个孩子,若是能学会这门手艺,冬天全家就不用裹着破麻片瑟瑟发抖了。
张老爹!王二柱忽然想起什么,拽住老社长的衣袖,您老说农社新规里,帮病户耕田是本分。那学织布这事,社里能帮衬一把不?
张老头眼睛一亮,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欢快的节奏:问得好!劝农司今早刚送来告示,凡入社学织的农户,官府借给纺车,秋收后还两匹布便可。你家娘子若想学,我这就带你去登记。他转身走向祠堂侧门,竹筐里的桑苗在阳光下绿得发亮。
王二柱望着祠堂里嗡嗡转动的纺车,忽然觉得田埂上的木牌有了新的含义。那不再只是督促耕种的标记,更像是通往好日子的船票。远处传来社坛方向的锣鼓声,正是张老头说的农社互助鼓,谁家有困难,敲三声鼓全社都会来帮忙。此刻这鼓声混着纺车的嗡鸣,在暮春的空气里谱成了一曲奇特的乐章。
水车与社仓
梅雨季来得比往年早,六月初的暴雨连下了三日。王二柱披着蓑衣站在河堤上,看着浑浊的河水漫过半尺高的稻穗,心里像塞了团湿透的棉絮。身边张老头的拐杖正指着河对岸新立的水车,那架用官府提供的杉木打造的巨轮,正随着水流缓缓转动,将河水引向干涸的东垸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