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晚三日,这千亩稻田就全成了泽国。张老头的声音被雨声打湿,上月召集五个社的丁壮挖渠时,多少人说官府是白耗木料?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王二柱想起上个月挖渠时的情景。太平社、安乐社、丰登社的男人们扛着铁锹聚集在河岸边,看着县尉带来的图纸直摇头。有人说这龙骨水车是花架子,还不如古法戽水;有人担心秋后还不上木料钱,自家的棉田就要被官府收走。直到张老头拿出劝农司的文书,说凡是参与修渠的农户,都能优先领棉花种子,人群才安静下来。
快看!下游突然传来惊呼。王二柱顺着张老头的拐杖望去,只见安乐社的李老四正抱着捆稻草往决口处冲,身后跟着十几个举着锄头的汉子。前日安乐社有三家遭了雷击,房屋烧塌了半边,按农社规矩,太平社本该派人去帮忙。可如今水患当前,各社都在抢修河堤,这互助的规矩还作数吗?
张老头突然转身敲响了随身携带的铜锣。咚!咚!咚!三声急促的锣声穿透雨幕,太平社的社员们纷纷直起身。老社长的声音在雨水中炸开:安乐社遭了灾,按世祖爷定下的规矩,咱们太平社得帮!家里有闲人的,带上工具跟我走!
王二柱扔下铁锹就要跟上,却被张老头一把拉住:你得留下。老社长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几张桑皮纸,这是你家娘子织的棉布样,我得趁热给知府大人送去。眼看就要收新棉,劝农司等着用你家的布做样版呢。
雨幕中,王二柱望着三十多个社员跟着张老头趟水过河的背影,忽然觉得田埂上那些木牌活了过来。太平社王二柱、安乐社李老四、丰登社赵老五......这些名字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血脉相连的同路人。远处的水车还在转动,将河水引入干裂的土地,也将千户农家的心拧成了一股绳。
秋场上的算盘
秋分这天,太平社的打谷场格外热闹。五对脱粒的石碾在晒谷场上排成圆圈,妇人孩子们围着秸秆堆捡拾谷穗,张老头站在场边的老榆树下,手里捧着本泛黄的账册。王二柱刚把最后一袋新棉扛到场边,就听见老社长在喊他名字。
二柱家的,你家今年收了多少籽棉?张老头拔下腰间的毛笔,在桑皮纸上划拉着,按农社规矩,棉种是官府借的,该还两匹布。不过你家娘子教了五个社员织布,劝农司说可以折算成一匹。
王二柱挠着头嘿嘿直笑:回老爹,收了十二担籽棉。俺家娘子说,用黄道婆传的新法织布,一匹能当旧法两匹用呢!他指向场边晾晒的棉布,雪白的布匹在秋风中翻飞,像刚落地的云朵。
突然,村口传来一阵喧哗。只见三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差簇拥着一顶青呢小轿,径直往打谷场而来。张老头赶紧收起账册,整了整打满补丁的头巾——这是他当社长的体面,虽说免了差役,可遇上官府来人,礼数总不能少。
轿帘掀开,走下来个穿宝蓝色官袍的中年人。王二柱认得,正是上个月来视察水车的劝农司员外郎刘大人。刘大人没理会躬身行礼的张老头,径直走到晾晒的棉布前,用手指捻了捻布匹的纹理,忽然朗声笑道:好!好!果然是错纱配色,粲然若写!张社长,本官此次前来,是奉了行省参政之命,要在松江设立木棉提举司
张老头手里的账册掉在地上。王二柱赶紧上前帮忙捡拾,却听见刘大人继续说道:朝廷要将松江的棉布运往大都,供给京畿驻军。凡是加入提举司的农户,每亩棉田补贴三斗米,织出的布官府按市价加两成收购。
打谷场瞬间静了下来,连正在追逐嬉戏的孩童都停住了脚步。王二柱看见李寡妇悄悄拽了拽自家男人的衣角,那眼神里的光,和他去年初见棉花种子时的激动如出一辙。远处传来纺车转动的嗡嗡声,比往日更加急促,仿佛无数只蜜蜂正忙着酿造金色的秋天。
张老头突然跪倒在地,枯黄的手指紧紧攥着刘大人的官袍下摆:大人!我太平社五十二户全都愿意加入提举司!上月城西开挖新河,我们还存着三十两工银,正好用来买新织机!老社长花白的头发在秋风中颤动,王二柱这才发现,不过半年光景,张老爹的背又佝偻了许多。
刘大人连忙扶起老社长,从随从手里接过卷轴:张社长不必多礼。这是世祖爷亲定的农桑条制,农社互助有功者,不仅免差役,还能领取官田。你们太平社今年帮邻社救灾三次,织布新法传遍三县,这些都记在劝农司的册子上呢。
夕阳西下时,打谷场上响起了欢快的社鼓声。王二柱的媳妇带着几个妇人跳起了织布舞,她们模仿着纺车转动的姿态,手臂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张老头站在晒谷场中央,用拐杖敲着节拍,苍老的声音唱着新编的歌谣:木棉花开白生生,社里兄弟一条心。织出棉布千百万,暖了天下寒士身......
田埂上的木牌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可那些刻在上面的名字,却像天上的星子般亮了起来。王二柱望着自家田边那方桑木牌,忽然觉得它不再是官府监督的标记,而是一首写在土地上的诗。诗里有春耕时的互助,夏耘时的汗水,秋收时的欢笑,还有冬藏时,那暖暖烘烘的棉布里,藏着的千户农家的心意。
注:本文严格依据《元史·食货志》中农社制度记载,融合黄道婆改良纺织技术的史实,通过虚构人物王二柱、张社长等视角,还原元代农社互助劝课农桑的经济政策。其中三锭纺车、龙骨水车、木棉推广等细节均引自《农桑辑要》《南村辍耕录》等元代文献,力求在历史真实性与小说趣味性间取得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