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籍春秋:洪武年间的赋役密码
范敏的铜尺
南京户部衙署的烛火亮到三更时,范敏将最后一页黄册样本推到案前。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泛黄的麻纸上投下菱形光斑,恍惚间竟与册首二字的朱砂印重叠。他伸手抚过纸页边缘,粗粝的纤维刮着掌心——这是徽州产的上等皮纸,每一百张需耗三十斤楮树皮,足够寻常农户写三年家书。
大人,松江府送来的鱼鳞图册又退回来了。书吏轻手轻脚捧进木匣,里面整齐码放着二十余张桑皮纸绘制的田图。每张图上都用墨笔勾勒出田块形状,朱笔标注着上中下三等,边缘处还粘着些许新鲜的泥点。
范敏取过最上面一张展开,松江知府赵全在旁补注的小字立刻跳了出来:华亭县二十三都,有张姓民户争田七亩,称图册所载东抵港汊西抵,现押至府衙待勘。他忽然想起三月前巡视松江时见过的那片沙田,潮水退去后露出的芦苇丛,确实像极了图册上标注的港汊走向。
取铜尺来。范敏话音未落,书吏已从架上取下那柄半尺长的黄铜量器。这是洪武皇帝御赐之物,尺身刻着精准的分厘刻度,末端还缀着小巧的铜铃。每当丈量完毕,铃响三声以示公允,如今铃舌上已磨出细密的凹痕。
铜尺在图册上缓缓移动,范敏忽然停住——图中某块梯形田亩的对角线长度,竟比相邻两块正方形田多出三分。这必是绘图时缩尺不均所致。他取过朱笔在页边批注,笔尖在栏旁停顿片刻,终究还是没有落下。窗外传来鼓楼的四更梆子,更夫的木梆声惊飞了檐下夜宿的灰鸽。
黄册库的秘密
后湖(今玄武湖)的菱角刚熟时节,国子监生周衡跟着典守官乘船穿过芦苇荡。十五座库房环湖而建,每座库房的门楣上都悬挂着鎏金牌匾,依次写着直至。当钥匙插入锁孔时,周衡听见金属摩擦的脆响,像极了家乡苏州银号开门的声音。
每座库房藏黄册七千本,用柏木架分层存放。典守官推开东甲库的厚重木门,霉味混着樟脑的气息扑面而来。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照见尘埃在光柱中翻滚,七千册黄册整齐码放在十二层木架上,每册书脊都贴着红色标签,用小楷写着州县名称与造册年份。
周衡伸手触碰最底层的永乐元年黄册,封面的黄色封皮已泛出暗褐。他小心翼翼抽出一册,纸页间突然飘落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面上用炭笔写着洪武二十四年,常州府无锡县,民户张阿二,字迹已模糊不清,却能辨认出叶片边缘的齿痕——想必是当年造册人无意间夹进去的。
这些册子十年一造,新旧交替时最是忙碌。典守官指着墙角堆积的旧册,去年清理出的废册,烧了整整三日。
有位老书吏在灰烬里捡到半张洪武爷的手谕,上面说民为邦本,册为邦纪,如今供在库房正中的神龛里。周衡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神龛前的铜炉里积着厚厚的香灰,青烟袅袅缠绕着梁间悬挂的敬天勤民匾额。
松江争田案
华亭县的稻田泛起金黄时,赵全带着三班衙役来到二十三都。张老汉跪在田埂上,手里高举着洪武二十年的地契,契纸上的官印已褪色成淡红色。青天大老爷明鉴!他的声音嘶哑如破锣,这七亩沙田是小老儿用三担稻谷换来的,图册上明明画着港汊在东......
住口!对面的李姓地主突然扑上来抢夺地契,绸缎长衫被田埂上的荆棘勾出细口。衙役们慌忙拉开两人,赵全却蹲下身细看田垄。新翻的泥土里混杂着牡蛎壳,这是沙田独有的标记,而港汊边缘的芦苇丛确实向东倾斜——潮水常年冲刷的痕迹,比任何图册都更具说服力。
取鱼鳞册来。赵全话音刚落,书吏已从竹箧中取出折叠的图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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