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鳞册:洪武二十二年的田亩风云
册页染霜
洪武二十二年,冬。应天府的雪,比往年来得更早。国子监旁的窄巷里,年过花甲的前户部主事苏明远,正借着昏黄的油灯,细细摩挲一本泛黄的册子。册皮早已磨损,可封面上“鱼鳞册”三个瘦金体小字,仍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不是官衙正藏的那套,是他凭记忆与当年参与编订时偷抄的草稿,复原的苏州府吴江县部分图册。窗外寒风呼啸,卷着雪沫敲打窗棂,苏明远裹紧打了补丁的棉袍,眼神却异常明亮。
“老爷,夜深了,喝碗热汤吧。”老仆苏忠端着姜汤进来,见主人又对着那些“鬼画符”发呆,忍不住叹气。
苏明远接过汤碗,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眉宇间的忧色却未消散:“洪武二十年,陛下派武淳等国子监生员分赴各地清丈田亩、编订鱼鳞册,那时何等盛况!浙江、苏州等府率先进呈,陛下龙颜大悦,以为从此天下土田清丈完毕,赋役均平,可保江山永固。”
他呷了口汤,声音低沉下来:“可这才两年……忠叔,你还记得吴江县的粮长周茂吗?”
苏忠一愣,随即点头:“怎么不记得?当年编册,他是县里的骨干,带着里甲、耆民亲赴田亩丈量,三个多月晒脱一层皮。他家几十亩圩田在册子上标得清清楚楚,四至分明,连哪块田高几分、哪块是沙田都写得明明白白。”
“是啊,清清楚楚。”苏明远放下汤碗,拿起炭笔在空白纸上勾勒,“可前日我收到吴江旧友的信,说周茂家出事了。”
苏忠一惊:“出事?他不是因编册有功得了赏赐吗?”
“赏赐是真的,麻烦也跟着来了。”苏明远的炭笔在纸上画出几个不规则图形代表田块,“周茂为人耿直,清丈时不肯徇私,得罪了县里几户大族。其中有个叫沈万山的,你听说过吧?”
“沈万山?靠着漕运发家的沈家?”苏忠脸色微变,“他家田产众多,当年编册时百般推诿,是周茂据理力争,才勉强把他家隐瞒的百亩山田清丈出来,记入鱼鳞册。”
“正是。”苏明远重重一点炭笔,“沈万山表面顺从,暗地里恨毒了周茂。今年秋粮征收,沈家就开始发难了。”
他指着草图:“周茂家的田,北至王家河,南至柳树林,西至官道,东至沈家陂。这沈家陂本是无主荒地,当年编册时注明为周田东界。可沈家硬说那陂地是他家祖上产业,只是年久未耕,被周茂借着编册之机恶意划入地界,侵占了他家田产。”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鱼鳞册上白纸黑字,还有当时里甲、耆民的签字画押,难道作不得数?”苏忠急道。
“作数?在沈万山那样的大族面前,一本册子有时也未必作数。”苏明远冷笑一声,“沈家买通了县里新来的县丞。那县丞初来乍到,不辨真伪,又贪图沈家好处,竟真的受理此案,要重新勘验周茂的田界。”
苏忠气得跺脚:“岂有此理!鱼鳞册是陛下钦定的‘地亩之母’,田主、丈尺、四至样样分明,岂能容他们随意篡改?”
“问题就出在这‘四至’上。”苏明远眉头紧锁,“沈家陂是片荒地,没有明显标志物。当年编册时,武淳他们虽亲赴丈量,但对于这种界标模糊之地,主要依靠当地耆民指认和粮长判断。周茂为人正直却有些固执,当时只记下‘沈家陂’这个大致地名,没有更细致的标注。现在沈家拿出几张不知真假的‘旧契’,又买通几个老糊涂的耆民改口,县丞便有了借口。”
油灯的火苗突突跳动几下,将苏明远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透着几分萧瑟。
“周茂不服,拿出鱼鳞册辩解,说册上明确记载沈家陂为无主荒地,且他的田东至沈家陂,四至清晰。可那县丞却说‘册乃死物,地乃活契。沈氏既有旧契,又有乡老佐证,当以现证为准’,竟要将周茂的十亩良田判归沈家,以此‘补偿’沈家的‘陂地损失’!”
“荒唐!简直是荒唐至极!”苏忠气得浑身发抖,“如此一来,鱼鳞册岂不成了废纸?”
“废纸倒不至于,但人心叵测,再好的制度也怕钻空子的人。”苏明远轻叹一声,重新拿起那本复原的鱼鳞册,“陛下创立鱼鳞册,本意是‘以核天下土田’,使‘田亩有定数,赋役有定规,奸猾无所施其技’。每县以四境为界,乡、都亦各有四至,田地以丘相邻,如鱼鳞般排开,官田、民田、高田、圩田、山田、水田,一一注明,田亩易主,随即注记。此法之完备,前所未有。”
他手指拂过册页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与图形:“你看这图,每一块田的方圆、形状、面积、土质,都画得细致真切,田主姓名、四至界限,一目了然。田是母,人是子,人口随土地走。有了这册子,朝廷征税有据,百姓负担均平,本是利国利民的万世之基。”
“可如今……”苏明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这册子到了地方,却成了某些人眼中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或串通胥吏,涂改册页;或买通乡老,混淆四至;或捏造契书,强占民田。周茂的案子,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苏忠沉默下来,默默给油灯添了些油。灯光重新亮了些,照亮了苏明远苍老却坚毅的脸庞。
“老爷,您想管这事?”苏忠小心翼翼地问。他知道,自家老爷自从三年前因直言进谏触怒权贵、被罢官归乡后,一直心系国事,尤其是这关乎国本的鱼鳞册。
苏明远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不能不管。鱼鳞册若废,则国本动摇。周茂是为国尽忠,不能让他蒙冤。我这把老骨头,或许还能为这册子、为天下百姓,再尽一份力。”
他将那本复原的鱼鳞册仔细收好,又把写给旧日同僚、如今在应天府衙任职的学生的信重新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封好口。
“忠叔,明日一早,你把这封信送出去。另外,收拾一下,我们准备回一趟吴江。”
“回吴江?”苏忠一惊,“老爷,您如今是布衣之身,回去恐怕会……”
“会有危险,我知道。”苏明远打断他,目光如炬,“但我必须去亲眼看看。我要看看,陛下呕心沥血推行的鱼鳞册,在地方究竟被执行得如何;我要看看,那些鱼肉乡里的蛀虫,是如何钻制度空子的;我更要看看,像周茂这样的循吏和百姓,是如何在夹缝中求生的。”
窗外的雪似乎小了些,寒意却更甚。苏明远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雪光映着他的脸,他仿佛看到了洪武二十年,那些年轻的国子监生员——包括武淳在内——意气风发地奔赴各地,手持丈杆、绳尺,踏遍田野阡陌,绘制出一幅幅承载着帝国希望的鱼鳞图册。
“武淳他们当年的心血,不能白费。”苏明远喃喃自语,“这鱼鳞册是大明的根基,绝不能让它蒙上尘埃,更不能让它在这些宵小之辈手中变成欺压百姓的工具!”
他关上窗,转身对苏忠道:“明日就走。告诉吴江的老友,不必声张,我苏明远要以一个普通百姓的身份,去瞧瞧这鱼鳞册下的真实世间。”
老仆苏忠看着主人矍铄的身影,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朝堂上慷慨陈词、为民请命的苏主事。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好!老爷去哪,小的就跟到哪!”
油灯下,那本凝聚着无数人心血与帝国期望的鱼鳞册静静地躺在桌上,册页边缘仿佛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寒霜。而一场围绕着它的、关于田亩、赋役、正义与贪婪的较量,正在江南的那个小县里悄然拉开序幕。苏明远知道,此行凶险,但他别无选择。为了这册页上的每一寸土地,为了土地上的每一个百姓,也为了那个“赋役均平,天下大治”的洪武盛世之梦,他必须走这一趟。
吴江疑云
十日后,吴江县城。
苏明远一身青色布衣,头戴方巾,扮作游方的老儒,苏忠则扮作他的书童,主仆二人住进了县城南门外一家不起眼的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