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冬末,年关将近,县城里本该有些热闹气氛,可苏明远一路走来,却发现街面上行人稀疏,不少百姓面带愁容。偶尔听到几句议论,也多是关于今年秋粮征收的沉重负担与田产纠纷。
“老爷,看来吴江的情况,比信上写的还要复杂。”苏忠低声说道,他刚去街上买了些干粮,顺便打探了些消息。
苏明远点点头,放下手中的茶碗。这茶又苦又涩,恰如他此刻的心情。“周茂的案子,有什么新进展吗?”
“听说还没判下来。周粮长据理力争,拿着鱼鳞册和县丞硬顶,县太爷似乎也有些犹豫——毕竟鱼鳞册是陛下亲颁,改动不得。但沈家那边攻势很猛,天天派人去县衙‘申诉’,还四处散布谣言,说周茂当年编册时收受贿赂,故意偏袒自己。”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苏明远冷笑一声,“沈家这是想把周茂彻底搞臭。”
“还有更奇怪的事。”苏忠压低声音,“我听客栈掌柜说,最近县里好几户人家都在卖田,价钱压得很低。问他们缘由,都支支吾吾的,只说‘这田,不敢要了’。”
“不敢要了?”苏明远敏锐地抓住了这个细节,“为何不敢要?”
“不清楚,掌柜也只是听说。有人猜测,是怕像周粮长那样被人盯上,惹上官司。”
苏明远眉头紧锁。鱼鳞册的本意是厘清产权、保障田主权益,为何反而让百姓对自己的田产产生了恐惧?这里面定然藏着更深层的原因。
“我们得想办法见见周茂。”苏明远沉吟道,“但直接上门肯定不行,沈家耳目众多。”
正思忖间,客栈外传来一阵喧哗。苏明远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望去,只见几个衙役簇拥着一个中年汉子往客栈这边走来。那汉子衣衫有些凌乱,脸上带着疲惫,眼神却依旧挺直——正是他要找的周茂!
“他怎么会被衙役带来这里?”苏明远有些意外。
只见衙役将周茂带到客栈门口,为首的捕头粗声粗气地说:“周茂,县太爷有令,念你是有功之臣,暂不将你收监,但需在客栈候审,不得擅自离开!这是官差,会‘保护’你的安全。”说罢留下两个衙役看守,便带着其他人扬长而去。
周茂站在门口,脸色铁青,却没有争辩。
苏明远心中一动,对苏忠道:“机会来了。你去楼下,想办法跟周茂身边的老仆搭话,就说……我是从苏州来的远房亲戚,听说他主人遇到了麻烦,想送些盘缠。”
苏忠领命而去。不多时,他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面色焦急的老仆——正是周茂的家人周福。
“苏……苏先生?”周福见到苏明远先是一愣,随即认出了他。当年编册时,苏明远作为户部主事曾到吴江巡查,周福见过几面。他激动得差点跪下:“您怎么会在这里?”
“嘘——”苏明远连忙扶起他,“此地不宜久留,快带我去见你家主人。”
周福领着苏明远主仆,悄悄从客栈后门绕到周茂住的后院厢房。两个看守的衙役正聚在门口烤火聊天,并未在意。
见到苏明远,周茂也是又惊又喜:“苏大人!您怎么……”
“我已不是大人,只是个闲人苏明远。”苏明远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说话,“周粮长,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沈家为何如此嚣张,县丞又为何如此偏袒?”
周茂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愤懑与无奈:“苏先生,您有所不知。这沈万山不仅有钱有势,还和县丞沾亲带故!”
“沾亲带故?”苏明远一怔。
“是!县丞李大人的夫人,是沈万山的表妹!”周茂咬牙道,“难怪他敢如此颠倒黑白!那所谓的‘旧契’根本就是伪造的!几个改口的耆民,也是被沈家用重金收买,或是用家人相威胁!”
苏明远倒吸一口凉气。他原以为只是一般的权贵欺压,没想到竟牵扯到地方官员的亲属勾结——这性质完全不同了。
“那鱼鳞册呢?册上不是明明白白写着沈家陂是无主荒地吗?”苏明远追问。
提到鱼鳞册,周茂的脸色更加复杂:“册……册子在县衙里。我要求拿来对质,县丞却说册子是官物,岂能随意搬动?只让书吏抄了一段给我看。我怀疑……我怀疑册子已经被他们动了手脚!”
“什么?!”苏明远和苏忠同时失声。鱼鳞册?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周茂苦笑着摇头:“苏先生,您以为沈家只买通了县丞吗?县衙里管册库的书吏,早就被他喂得服服帖帖了。我听说,他们不仅想篡改我家田产的四至,恐怕……恐怕县里不少田块的记录,都已经被动了手脚。”
“这……”苏明远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若是地方官员与豪强勾结,连作为国本的鱼鳞册都敢篡改,那洪武皇帝的心血,岂不是要付诸东流?
“那百姓不愿要田又是怎么回事?”苏明远追问道。
周茂眼中闪过一丝恐惧:“这正是我最忧心的。沈家不仅针对我,还在暗中低价收购田产。有人不肯卖,他们就用各种手段逼迫——或捏造债务,或挑起纠纷,甚至……甚至直接涂改鱼鳞册上的田主姓名!等你察觉时,田已经成了他家的,官府拿着改过的册子断案,你连哭诉的地方都没有!”
“所以百姓才‘不敢要田了’?”苏明远恍然大悟,“他们怕自己的名字,哪一天也从鱼鳞册上‘消失’,田产被人巧取豪夺!”
“正是!”周茂痛心疾首,“苏先生,这鱼鳞册本是照彻天下的青天,可现在,却被这些蛀虫蒙上了层层乌云!再这样下去,吴江的田产,都要被沈家这样的大族吞并殆尽!百姓流离失所,朝廷赋税流失,陛下的良法美意,就要被败坏得一干二净!”
苏明远沉默了。窗外的雪又开始飘了,不大,却像细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看着周茂焦灼期盼的眼神,看着苏忠担忧的目光,再想到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连自己土地都不敢要的百姓,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漫天飞雪,一字一句道:“周粮长,你放心。这鱼鳞册是陛下亲定的国法,容不得他们如此亵渎!田亩是国之根本,百姓是邦之基石,更容不得他们肆意践踏!我苏明远,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揭开吴江这层黑幕,还鱼鳞册一个清白,还百姓一个公道!”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决心,穿透了窗外的风雪,也穿透了笼罩在吴江田亩之上的层层阴霾。一场围绕鱼鳞册展开的正义与邪恶的较量,就在这风雪飘摇的江南小县里,正式拉开了帷幕。苏明远知道,前路必定凶险,但他别无选择——因为他手中握着的,不仅仅是一本册子,更是洪武皇帝“核天下土田,安万民之心”的治国理想,是无数像周茂一样的基层官吏和百姓的血汗与期盼。这册页,染不得霜雪,更容不得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