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风波与寄户诡谲
宣德三年暮春,江南苏州府长洲县的官仓前,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正悄然酝酿。新麦尚未登场,陈粮已所剩无几,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与粮长们焦躁的汗味。粮长周述年近四十,是个富农,此刻正佝偻着身子,对着县丞张大人连连作揖,脸上的褶子挤作一团,活像个晒干的包子。
“张大人,您就行行好,再宽限几日吧!”周述的声音带着哭腔,“今年春汛来得早,好多低洼田的冬粮都被淹了,佃户们交不上租,小的这粮长……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张县丞是个瘦削的中年人,身着半旧的青色官袍,手里捻着山羊胡,三角眼在周述身上溜来溜去。“周粮长,这话你跟我说没用。”他慢条斯理地开口,“上面催得紧,漕船就在码头等着呢。误了皇差,别说你这粮长当不成,连我这县丞的乌纱帽都保不住!”
周述急得满头大汗:“可是大人,真的收不齐啊!要不……能不能像去年那样,部分折银?小的们凑凑,把银子交上去,也算完成了任务。”
“折银?”张县丞冷笑一声,“你当朝廷的规矩是儿戏?太祖爷定下的‘上纳’之制,能随便改吗?虽说永乐爷迁都后有了‘兑运’的法子,但那也是万不得已。
今年京里粮价看涨,户部早就下文,尽量多征本色,少收银两。你让我怎么向上头交代?”
周述的脸垮了下来。他想起洪武爷初创粮长制时的风光——那时粮长都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田多粮广,由他们负责催征押运,朝廷觉得“以良民治良民,必无侵渔之患”。干得好还能被擢用为官,光宗耀祖。可到了如今,粮长却成了苦差事。
尤其是永乐爷迁都北京后,漕运压力陡增,粮食要从江南千里迢迢运到北京,路上损耗巨大,遇上风浪、浅滩更是苦不堪言。
粮长们常常要自己贴钱赔偿损失,不少人因此家道中落。后来虽实行了“兑运”,粮长不必亲自押运,可将粮食交给漕军,或直接折成白银缴纳,但这折银的比例、时机,又成了新的猫腻与负担。
就在周述一筹莫展之际,人群中忽然挤出一个年轻书生,面白无须,头戴方巾,身穿青布直裰,虽也一脸焦急,眉宇间却自有读书人的清高。此人是县里的秀才李文彬,也是一名粮长。他去年才考中秀才,家里有几百亩田,按例被推举为粮长。
李文彬走到张县丞面前,拱手道:“大人,学生李文彬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县丞见是秀才,脸色稍缓。明代对读书人向来优待,生员(包括秀才、举人)身份尊贵,享有见官不拜、免服徭役等特权,法律上也有优待,所谓“刑不上大夫”,延伸到生员便是“犯法是打粮长而非打秀才”。
“哦?是李秀才啊。”张县丞点点头,“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李文彬道:“大人,周粮长所言非虚。今年春汛确实影响了收成,一味强催恐生民怨。学生以为,不如效仿近年之法,允许部分粮户以银代粮。学生愿带头,将自家应缴之粮全部折银缴纳。”
张县丞沉吟片刻。他知道李文彬是秀才,按规定生员缴纳田租可享九折优待。若李文彬带头折银,或许能带动一批人,缓解眼下困境。但他又有些犹豫——毕竟户部的文书写得明白,要多征本色。
“这个……”张县丞面露难色,“李秀才,不是本官不给你面子。只是户部的钧旨,本官不敢违抗啊。”
李文彬道:“大人,学生以为,户部之意在于确保京师粮食供应,而非死板规定必须征收实物。如今江南银价相对稳定,将部分漕粮折银解送京师,再由户部在京畿附近采买粮食,或许更为便捷,也能减少运输损耗。学生斗胆,请大人将此情禀告知府大人,再由知府大人转呈布政使司,想必上官会酌情考虑的。”
李文彬一番话说得有条有理、不卑不亢。张县丞心中微动,觉得这秀才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他原本就对催征粮草的苦差事头疼不已,若能有个两能两全其美的办法,自然再好不过。
“嗯……李秀才所言,倒也有些道理。”张县丞轻抚胡须,“也罢,本官便先暂缓几日,待我将此事禀告知府大人再做定夺。
不过,李文彬,你身为粮长,也须负起责任,尽快催促辖区内粮户缴纳粮款,切莫拖延!”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也严厉起来,“你可别忘了,你虽是秀才,却也是粮长。若是届时你负责的片区交不上粮款,本官一样要拿你是问!”
李文彬心中一凛,明白这是张县丞在敲打自己。他连忙躬身应道:“学生明白,定当尽力而为,不敢有负大人所托。”
张县丞又训斥了周述几句,便带着随从离去。粮长们顿时松了口气,纷纷围拢过来,向李文彬道谢。
“还是李秀才面子大啊!”周述抹了把额角的汗,感激地说,“刚才张大人那脸色,吓得我魂都快没了。”
李文彬苦笑摇头:“周老哥言重了。我也是侥幸,恰逢大人心情尚可。况且,这只是暂缓几日,最终结果如何,还得看上头的意思。我们仍需抓紧催粮才是。”
众人散去后,李文彬并未立刻回家。他站在官仓前,望着那高高的围墙与紧闭的大门,心中五味杂陈。他本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秀才,原以为考中功名便能摆脱田亩琐事,将来或许能金榜题名、入仕为官。谁知家中田地众多,竟被推举为粮长。这粮长的差事,远比他想象的复杂棘手。
他想起前几日,另一位秀才粮长因催征不力、延误时日,被县官传去问话。那秀才也是个书呆子,不善言辞,辩解几句反倒触怒了县官。按律,粮长失职当受杖责,但那秀才是生员身份,按制不应受此刑罚。
县官也有些为难:打吧,不合规矩,恐遭士林非议;不打吧,又难以服众,日后粮长差事更难推行。那县官本是读书人出身,一时兴起便想出个主意,对秀才说:“你身为秀才却未尽粮长之责,本应受罚。但念你是生员,我出一上联,你若能对出工整下联,便免你皮肉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