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秀才连忙谢恩。
县官略一思索,道出上联:“秀才粮长,打粮长,不打秀才。”
这上联看似简单,实则巧妙点出了秀才粮长的身份尴尬与县官的两难境地。周围衙役和幕僚都屏住呼吸,看那秀才如何应对。
那秀才急中生智,略一沉吟便对出下联:“父母大人,敬大人,如敬父母。”
这下联对得确实工整,既点出县官“父母官”的身份,又表达了对县官的尊敬,将县官比作父母,既抬高了对方,又显得不卑不亢、合情合理。
县官听后龙颜大悦,哈哈大笑:“对得好!对得好!念你才思敏捷,今日便免了你这顿打。但下次若再失职,休怪本县无情!”
那秀才这才逃过一劫。
李文彬当时听闻此事,也暗自庆幸那秀才的机智,同时更深刻体会到生员身份带来的特权。这种特权不仅是免予杖责,更体现在经济上。
明代户口制度将人户分为粮户、官户、儒户等,官户是现任或退休官员之家,可享种种优待;儒户则是生员之家,虽未做官却是“预备官”,同样享有优待,其中最直接的便是缴纳田租时可享九折优惠。
李文彬家中有两千亩地,按正常租率,一年缴纳的田租折银约三百两。但因他是秀才、属儒户,可享九折,只需缴纳二百七十两,一下便省下三十两白银。这三十两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足够普通五口之家一年的用度。李文彬算了算,这节省的租额,相当于自家二百亩田地免了租。
想到这里,李文彬心中不禁感慨:这生员身份果然值钱。一个生员便能少缴二百亩的租,那么一个大县若有上千生员,每人少缴二百亩,一千人便是二十万亩田租!这二十万亩田租最终转嫁到谁头上?自然是那些无特权的普通粮户。
正因生员有如此优待,一种名为“诡寄”的现象应运而生。所谓“诡寄”,就是一些普通粮户会悄悄将自家田地挂靠在生员、官户或寺庙道观名下,以此逃避或减少田租缴纳。这些被挂靠的生员、官户也能从中获利,比如收取一定的“挂靠费”。
如此一来,国家赋税收入大幅减少,而负担则更集中地压在那些无法“诡寄”的中小粮户身上。
李文彬对这一现象既感无奈,又隐隐不安。他自己是规则的受益者,却也清楚看到规则的弊端。许多粮长催征困难,除天灾人祸外,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诡寄”猖獗——有田者不纳税,纳税者少田或无田,税负不公,民怨渐生。
他想起刚当粮长时,曾有远房亲戚或乡邻悄悄找上门,想把家里几亩薄田“寄”在他名下,许诺每年给予好处。起初他还恪守读书人的清高,婉言拒绝。但时间一长,他发现周围不少秀才都在做这件事,甚至有人以此为业,广收“寄户”牟利。
他家佃户里就有好几家,田产实际寄在其他秀才名下,交给他的租子比交给官府的还多些,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愿意,毕竟总比全额缴纳给官府划算。
一次,相熟的老秀才私下劝他:“文彬啊,你就是太死心眼。这‘诡寄’早是公开的秘密,你不做别人也会做。你家田地虽多,多几户寄户也能分担些粮长的压力。那些寄户每年都会孝敬你,何必跟钱过不去?”
李文彬当时沉默了。他知道老秀才说的是实话。粮长这差事费力不讨好,若能有些额外收入,倒也能弥补损失。而且大家都在做,自己独善其身反而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可能被排挤。
最终李文彬还是没完全答应,只允许一位至亲将几十亩薄田寄在他名下,权当帮衬亲戚。但他内心总觉得不妥,有负圣贤教诲,也辜负了朝廷的优待。
“唉……”李文彬轻轻叹气,摇头驱散纷乱思绪。当务之急是赶紧回去催征粮银,张县丞虽暂缓几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转身离开官仓,沿青石板路往家走。江南的春天烟雨朦胧,路边杨柳抽了新绿,桃花开得正艳,可李文彬的心情却像这天气般阴沉沉重。他不知道自己这个秀才粮长还能当多久,也不知道看似平静的江南水乡之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暗流。
他想起明太祖设立粮长制的初衷:“此以良民治良民,必无侵渔之患矣。”太祖爷的理想美好,现实却事与愿违。良民一旦握有权力——哪怕只是催征粮食的小权力,也难免滋生腐败与惰性。而对读书人的优待本是为鼓励教化、培养人才,却衍生出“诡寄”这样的弊端,侵蚀着国家根基。
李文彬觉得自己像站在十字路口,一边是圣贤书教导的仁义道德,一边是现实中无处不在的利益诱惑与生存压力。他这个小小的秀才粮长,就像大时代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身不由己。
回到家中,李文彬顾不上休息,便召集几个得力家丁准备下乡催粮。他知道前路必然不平坦:佃户的哭诉、“诡寄”者的狡黠、官府的催促,都是他必须面对的考验。
暮色渐浓,李文彬点亮书房油灯。他铺开纸想写些什么,却不知从何下笔。窗外春雨淅淅沥沥落下,敲打着窗棂,也敲打在他心上。他默默拿起笔蘸了墨,最终只在纸上写下八个字:
“为民父母,何去何从?”
烛光摇曳,映照着他年轻而迷茫的脸庞。这场围绕粮食与权力的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