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向北,车轮滚滚,碾过青石板路,也碾过黄土官道。
江南的温婉与秀丽,如同被车轮甩在身后的墨色画卷,渐渐褪去了色彩。那小桥流水的诗情画意,杏花春雨的朦胧湿润,都被北方愈发硬朗的风骨所取代。
车窗外的景致,变得开阔、苍茫。
连绵的黄土高坡取代了精致的亭台楼阁,挺拔的白杨取代了婀娜的垂柳,空气中那股湿润的水汽,也变成了干燥而凛冽的朔风。
萧澈坐在车里,感受着这种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心中竟也生出几分“换了人间”的新奇感。
然而,这份新奇感,在天色彻底暗下来,马车停在一家孤零零的驿站前时,戛然而止。
这是一家典型的北方驿站,与其说是客栈,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土坯堡垒。墙体由黄土夯成,厚实而粗犷,门口挂着两盏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灯笼,在夜色中散发着昏黄的光。
招牌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野狼嚎”。
萧澈:“……”
他严重怀疑,这家店的老板,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特殊癖好。
林晚晚倒是见怪不怪,率先跳下了马车。奔波了一整天,她只想赶紧找个地方歇歇脚,吃口热饭。
萧澈深吸了一口气,也跟着下了车。刚一站定,一股混合着马粪、汗味和浓烈酒气的复杂味道,便直冲他的天灵盖。
他好看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在江南,即便是最普通的客栈,门口也会点上一炉熏香,以示对客人的尊重。可这里……这里的空气,简直就是对他皇家鼻腔的一种公然挑衅!
两人并肩走进驿站大堂,一股更加热烈、也更加狂野的气浪迎面扑来。
大堂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十几张粗糙的木桌旁,坐满了身材魁梧、满面风霜的北方汉子。他们大多穿着皮袄,敞着怀,露出结实的胸膛,正围坐在一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空气中,没有江南文会上的吟诗作对,只有震耳欲聋的划拳声和粗犷的笑骂声。
“五魁首啊!六六六啊!哥俩好啊!”
“来!干了这碗!谁不干谁是孙子!”
一个喝高了的汉子,甚至直接跳上了桌子,挥舞着手里的羊腿,放声高歌。那调子……怎么说呢,颇有几分狼嚎的风采,倒是与店名相得益彰。
这热闹的场景,与江南画舫上那些文人雅士的温文尔雅,形成了天与地、火与水的鲜明对比。
萧澈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一个身高体壮,腰围约等于两个林晚晚的壮硕老板娘,正一手拎着一个巨大的酒坛,从他们身边经过。她看到萧澈和林晚晚,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便扯着嗓子喊道:
“住店还是吃饭啊?”
那嗓门,洪亮得让整个大堂的喧嚣都为之一顿。
萧澈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保持住了自己身为“萧大官人”的体面,沉声道:“住店。要一间上房,需清净些。”
他特意强调了“清净”二字,希望这位看起来不太好惹的老板娘能明白他的诉求。
然而,老板娘闻言,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她将两坛酒“哐”地一声墩在桌上,震得碗碟一阵乱响,然后转过身,双手叉腰,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萧澈。
“上房?清净?”她嗤笑一声,蒲扇般的大手一挥,指向大堂尽头的一个门帘,“瞅见没?今儿就剩大通铺了!爱住不住,不住滚蛋!别耽误老娘做生意!”
说罢,她扭着壮硕的身躯,又去给别的桌上酒去了,留下萧澈一个人,在原地风中凌乱。
滚……滚蛋?
自他登基以来,还从未有人敢对他说出如此粗鄙之语!
林晚晚强忍着笑意,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道:“算了算了,入乡随俗。我们去看看吧。”
萧澈的脸色铁青,但一想到昨夜那把比玉玺还重的万民伞,想到自己“体察民情”的初衷,他终究还是把那句“大胆”给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朕是成熟的帝王,不跟凡人一般计较。
两人掀开门帘,一股更加难以言喻的、混合了汗味、脚臭味和劣质水烟味的浓郁气息,扑面而来。
眼前的一幕,让萧澈的瞳孔,发生了八级地震。
那所谓的“大通铺”,根本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个巨大的空间。里面,没有床,只有一条从东头一直延伸到西头的巨大土炕。
土炕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二三十号人,一个个睡得四仰八叉,鼾声如雷。有的人甚至连鞋都没脱,那味道……简直是生化武器级别的攻击。
萧澈的洁癖,在这一刻,以前所未有的强度,爆发了。
他的脸色,瞬间由铁青,转为了煞白。
他感觉自己的皮肤,在发出无声的尖叫。他那身干净的棉布衣服,仿佛已经被这污浊的空气所玷污。他甚至能想象到,无数看不见的细菌,正在欢快地,朝着他这位九五之尊,发起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