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广厚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很久了,陈凡还站在合作社门口。
街灯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晕在湿润的空气里晕开。远处的烘干车间还在轰鸣,夜班工人已经开始换班,交接声、货车引擎声、对讲机里的调度指令,混杂在一起。
但陈凡好像都听不见。
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孙广厚最后那句话:“老李的东西,不能卖给那种人。他们……他们眼里只有钱,不懂这些图纸的分量。”
还有老人转身时,那个挺直了腰板的背影。
一个守了十几年、差点把命都搭进去的老工人,拒绝了月薪两万的诱惑,只因为觉得对方“不懂这些图纸的分量”。
陈凡深吸一口气,转身往回走。
他直接上了二楼,推开财务室的门。
晓雪正坐在电脑前,手指在计算器上飞快敲打,面前的账本摊开着,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数字。听见门响,她抬起头,眼圈有点黑——这几天她几乎没怎么睡觉。
“凡哥,”她揉了揉太阳穴,“下午又收了三百吨湿货,预约系统里排到后天了。照这个速度,咱们的资金……”
“先不说这个。”陈凡打断她,在她对面坐下,“晓雪,问你个事。”
“你说。”
“现在市场上,干燥、洁净的顶级废纸,什么价?”
晓雪愣了一下,但立刻回答:“要看品类。混合废纸市场价一吨八百到一千,废旧书刊一吨一千二到一千五,如果是品相好的、可以直送造纸厂的干净废纸板,一吨能到一千八。”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这是干货的价格。湿货要打折,泡过水的……打三折都没人要。”
陈凡点点头。
他拿起桌上的笔,在空白纸上写下一串数字。
“孙工那批书,”他说,“你估算一下,如果按干燥、洁净的顶级废纸算,总价值多少?”
晓雪又是一愣。
她回想了一下昨天从北郊运回来的那些书——大部分是七八十年代的老书,有些是技术手册,有些是文学类,还有不少连环画。品相嘛……泡过水,虽然烘干了,但纸页发皱,墨迹晕染,很多封面都破损了。
按废品回收的标准,这只能算“统货废纸”,撑死一吨六百。
“凡哥,”晓雪犹豫着说,“孙工那些书……其实不值什么钱。连环画可能有人收藏,但量不大。大部分就是普通旧书,当废纸卖,一吨能到八百就算不错了。”
“我知道。”陈凡说,“但我不按废纸价算。”
“那按什么?”
“按干燥、洁净的顶级废纸市场价算。”陈凡放下笔,“你帮我算一下,那批书总共多重,按最高档的价格,值多少钱。”
晓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见陈凡的眼神,又把话咽回去了。
她打开电脑,调出昨天的入库记录。
“孙工那批书,总共是……三点七吨。”她一边说一边敲计算器,“如果按顶级废旧书刊价,一吨一千五,三点七吨就是……五千五百五十块。”
陈凡摇头:“按干净废纸板的价格算,一吨一千八。”
晓雪手指顿了顿,重新计算:“三点七吨,每吨一千八,那就是……六千六百六十块。”
“凑个整,七千。”陈凡说,“这是书本身的价。”
晓雪抬起头,眼睛里全是疑惑。
“凡哥,这些书……根本不值这个价。就算按干货算,也到不了这么高。而且它们泡过水,纸都皱了……”
“我知道。”陈凡再次打断她,“但孙工守了这些书十几年。他不懂什么市场行情,只知道这些书是‘老李的遗物’,是‘不能丢的东西’。在他心里,这些书的分量,不是用废纸价能衡量的。”
他顿了顿,看着晓雪。
“晓雪,你说咱们合作社,是靠什么走到今天的?”
晓雪想了想:“靠诚信?靠仁义?”
“对。”陈凡点头,“但仁义不是嘴上说说,是要真金白银做出来的。孙工为了守这些书,差点把命搭进去。现在他相信我们,把书和图纸都交给我们保管。如果我们按废纸价给他算钱……那咱们跟那些笑他‘守着一堆废纸’的人,有什么区别?”
晓雪沉默了。
她看着账本上那些红色的数字——那是过去三天合作社处理湿货的成本,每天都在烧钱。如果再给孙工这笔明显高于市场价的“书钱”,财务压力会更大。
但她又想起孙广厚离开时,那个挺直的背影。
那个守了十几年、终于有人懂他的老人。
“凡哥,”晓雪轻声说,“我明白了。”
她重新拿起计算器。
“书钱七千。另外,那些图纸和胶卷……怎么算?”
陈凡想了想。
“图纸和胶卷,我们不买,只是保管。所以不算货价。”他说,“但孙工为了守这些东西,付出的心血、时间、还有这十几年承受的压力……这些,得有个说法。”
他在纸上写下四个字:特殊资料保管费。
“这笔费用,你来定。”陈凡说,“按什么标准,定多少,你说了算。”
晓雪看着那四个字,很久没说话。
她想起自己刚来废品站时,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是老林手把手教她认货、过磅、记账。那时候废品站生意不好,有时候一个月都赚不到两千块,但老林从来没拖欠过她的工资,还经常多给。
老林说:“丫头,钱要赚,但不能光想着钱。人活一辈子,得对得起良心。”
现在,陈凡在做同样的事。
晓雪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个数字。
陈凡看了一眼,愣住了。
“这么多?”
“不多。”晓雪摇头,“孙工守了十几年,按每个月五百块的‘保管费’算,十二年就是七万二。我给他凑个整,八万。”
她抬起头,看着陈凡。
“凡哥,这笔钱,合作社现在拿不出来。但我可以做个分期方案——先付两万,剩下的六万,分十二个月付清,每个月五千。”
陈凡盯着那个数字,很久没说话。
八万。
对现在的合作社来说,这是一笔巨款。是二十台烘干机一个月的电费,是五十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是……